「不思量，自難忘」： 蘇軾成功背後的女人（下篇）

敏而靜．妻子王弗

蘇軾的第一任妻子王弗是名門之後。民間有不少關於兩人的浪漫傳說。說甚麼他們成親之前已經彼此賞識，「喚魚池」的故事就是這類傳說中的一個。這些傳說的確是很浪漫，可惜真實性很低。

根據蘇軾為王弗所寫的墓誌銘推斷，王弗剛嫁給蘇軾時，他好像是有點瞧不起這位只得15歲的新娘子（蘇軾自己也不過是17歲）。起初王弗「未嘗自言其知書」，當蘇軾發現她竟然「知書」且能通，才看出這位娘子是「敏而靜」[1] 。 自此之後他們便過着夫讀妻聽的日子。在當時來說，這可能已是最浪漫的夫妻生活了。

進入官場之後，人情世故變得複雜了，往日夫妻間的閒情逸致便一去不返。代之以擔憂，戒備，不安。王弗擔心蘇軾没有父親在身邊會出紕漏；戒備那些主動親近自己丈夫的人；不安於那些只會討好這位政壇新星的大小官員。於是王弗便十分積極的「相夫」。平心而論，她的一些做法實在令人困擾。例如： 蘇軾會友之後回家，王弗會「問之其詳」；若在家中見客的話，她便「立屏間聽之」⋯⋯！

本來這種有損夫綱的事情，他不說，世人是不會知道的。可是，蘇軾毫不諱言把這些都寫進墓誌銘中，更加以肯定妻子的知人之智。他這樣做，可能有兩個原因：一、他曾因不聽勸告吃過虧，如今人已不在，感到懊悔； 二、把妻子的訓誨留給兒子，好讓他將來也有所警惕。

王弗死後十年，蘇軾在《江城子》中唸着：「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2] 。有網民評論蘇軾的這一闕《江城子》是虛情假意。王弗死後不久，蘇軾便娶了王弗的堂妺王閏之為繼室，甚麽「唯有淚千行」，「年年腸斷處」只是為文學創作吧了！

蔣勳先生為蘇東坡辯護說： 「『不思量，自難忘』，不是已明白說出，蘇軾不是每天都在想念着王弗，但也不是把她完全忘記了（大意） 」[3]。我覺得這是很合乎情理的分析。如果蘇軾說自己無時無刻都是惦念着亡妻的話，反而是矯情誇飾。當蘇軾跟「新黨」爭辯的時候，他不會想起王弗吧？當他向皇帝分析朝野大事時，他不會想起王弗吧？他是在午夜夢迴時想起了王弗，他是一覺醒來，看見「小軒窗，正梳粧」的繼室時，想起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個枕邊人吧。

至於迎娶王閏之是有實際需要。

母儀甚敦．繼室王閏之

王弗往生時，蘇軾才二十八歲，有一個兒子。古時重視傳宗接代。如果蘇軾這一房只有一個男丁，不是太妥當。蘇軾本人就有三個兄姊是早夭的，怎會不怕無人繼後香火呢！再說，蘇軾的日常生活也要有個貼身的人照顧。如此說來，蘇軾對王閏之是一點感情也没有？

那又未必。

為何蘇軾會選擇王閏之做繼室？以蘇軾當時的名氣，應該有不少政壇高貴，風流名士的閨女願意嫁給他的。蘇軾卻選擇了亡妻的堂妺。讓我大膽的假設一下： 蘇軾在王閏之身上（至少在外表上），看到了一些王弗的影子！王閏之會不會長得有點像堂姊呢！[4]

很多人會認為王閏之能嫁給蘇軾是幸運的，她本人又有何感受呢？做蘇軾的妻子不容易啊！蘇軾是何等樣人？坡仙也！服侍他只靠「敏而靜」是不夠的，要心思細密，要懂得未雨綢繆，還要EQ(情商)極高。

不管仕途順逆，蘇軾的情感像他的文章一樣，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這一刻瀟灑曠達，下一刻愁緒滿懷。有時更會因公事太過繁忙，心情煩燥發脾氣。這種時候，每每是比蘇軾年輕十年的王閏之勸解丈夫「不樂愁何為」，為他「更盞」解愁[5] 。這樣，蘇軾又怎能不冷靜下來！相反，假若妻子仍「 問之其詳」，蘇軾大有可能跑回官衙去，練書法，畫竹子好了。

王閏之為蘇軾生下了兩個兒子，對王弗所生的兒子蘇邁一如己出，没有繼母刻薄前妻遺孤的戲碼。她還跟蘇軾一起度過「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的艱苦日子 [6] 。更難得是她能「貧富戚忻⋯⋯不改色聲」[7] 。王閏之除了要常常為柴米油鹽粗心之外，也要顧及丈夫的生活情趣。就是在窮困的日子中，都不會忘記丈夫是無酒不歡的。 於是，她平常會藏起一些酒，以備不時之需。幸好是這樣，蘇軾才會和朋友再遊赤壁，我們就有了《後赤壁賦》，一篇盛載着蘇軾被貶時滿腔鬱悶的文賦。我們更可以進而推想，如果没有王閏之這麼細心的妻子，東坡居士也瀟灑不到那裏去！

唯有一件事，令世人埋怨王閏之的。烏臺詩案發生時，她把蘇軾的文稿燒掉了。不然，我們今天會讀到更多蘇軾的好作品。王閏之真的是太魯莽了！

真的是這樣嗎？

讓我們想像一下當時的情況：朝廷派來的人，凶神惡煞的「拉一太守如驅犬雞」[8] 。消息傳來，蘇軾是因為文字惹禍的。如果王閏之没有把其他文稿毁滅，誰能保證它們不會落入政敵手中。突變之中，誰是朋友，誰是敵人，難以判斷。萬一出錯，蘇軾再有多大的才華也保不着頭顱。說王閏之是歪打正着也好，是精心策劃也好，她的確令蘇軾的敵人少了一些「證據」來加害丈夫。事實上，當蘇轍收到王詵（蘇軾好友，當朝駙馬）通風報訊時，也有把一些與兄長有關的詩文「毁匿」[9] 。

王閏之陪伴了蘇軾二十五年，經歷了他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日子，也是蘇軾創作豐收的時期。她去世時（得年四十五歲），蘇軾的仕途開始走下坡了。她没有看到後來蘇軾被貶嶺南時的狼狽困窘，是件好事。王閏之過身後，蘇軾自責對這位「母儀敦厚」的妻子少恩，唯一可以報答她的是死後和她合葬[10] 。他選擇不歸葬眉山與王弗同墓，而希望能葬於異鄉跟王閏之長相斯守，是不是有着某種含意[11]？

王閏之往生後一個月，蘇軾離開了汴京這個是非之地，再也没有回過去了。而一直侍候他的是王朝雲。

忠敬若一．侍妾朝雲

提到朝雲[12]，不少人會問她究竟是「伎」還是「妓」？ 是蘇軾還是王閏之贖她回去的？她是否真的如蘇軾和秦觀所描述的那麼漂亮可人[13]？蘇軾是否被其美色所迷⋯⋯等等閭巷傳聞。

就算朝雲真的是官妓，就算蘇軾在杭州初遇只得十歲出頭的朝雲時，已被她的美色所吸引，就算蘇軾處心積慮有朝一日要佔有她的身體（這件事最遲於朝雲十七歲時發生），這樣也不會令蘇軾的道德水平比當時一般士大夫低。蘇軾也有七情六慾，我們有需要花精力和時間去為他辯護，扭曲歷史嗎？反之亦然，我們也不要用現代的道德觀來指罵蘇軾是一個戀童癖。朝雲的遭遇可以說是千千萬萬個古代女性悲劇中的一個。可惜當時没有保障婦孺的法律，也恨當時是一個男性主導的社會[14] 。我們何不把注意力集中看看朝雲進入蘇家之後，如何隨着蘇軾走過悲喜交集的歲月？

進入蘇家之後，朝雲隨着蘇軾東遷西徙，飄泊不定，始終「忠敬若一」[15] 。

朝雲能歌善舞，唱蘇軾寫的詞（没有難度），讀蘇軾教她的書（要努力才行），習蘇軾傳授的書法（天資最重要），談佛論襌（且看佛緣深淺），還可以跟他鬥嘴（⋯⋯）。要跟蘇大學士鬥嘴不是一件易事。蘇軾在朝中曾與多少個大小官員辯論過天下大事，反駁過多少個造謠指控他的奸佞小人？就是王安石，程頤，司馬光等大人物也怕了和他糾纏，他的這個「直言極諌」制科銜頭不是蓋的。這邊廂，朝雲也非等閒之輩，曾在紅塵中打滾過，見聞識略亦非一般人可比，更重要的是，她敢於出言不遜，頂撞蘇軾這個大才子。有傳聞說，朝雲居然夠膽指着蘇軾的肚皮說「學士一肚皮不入時宜」[16] 。如果這件事真的有發生過，那一定是在蘇軾被貶嶺南之前。

蘇軾本來不止朝雲一個侍妾， 其他侍妾在烏臺詩案發生前後已一一「遣散」了，當蘇軾在黃州貶所時，只剩下朝雲一個[17] 。 是蘇軾捨不得她，不讓她離開？還是朝雲不忍丟下正在人生低潮的蘇軾呢？純粹是東坡有情，所以朝雲才有義，還是他們兩人有着死生契闊的感情？在黃州，蘇軾正式納朝雲為妾。翌年，朝雲誕下一兒，東坡名之曰遯。親自為他沐浴，並作詩記之（是不是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不幸，蘇遯未到一歲便夭折了。蘇東坡固然「老淚如瀉水」[18]，而初為人母的朝雲的狀況就更是言者傷心，聽者流淚：

「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殭。」[19]

這是蘇軾同朝雲分擔痛苦的詩。詩句是經過藝術加工的，是誇張的。然而，如果對朝雲不是傾心鍾愛，没有對她關懷備至，是不能詞簡情重地寫出這些詩句。歷史上有不少詩人也曾寫過兒女夭折的痛苦，但有哪個能像蘇軾，同時注意到母親失去嬰孩時心理和身理的痛苦[20]？

元豐八年（公元1085年），蘇軾回到中央任職，結束了在黃州艱困的生活。此後十年，朝雲總算過了一段相對安穩的日子，直至紹聖元年（公元1094年）蘇軾被貶嶺南。那時，王閏之已經過世，蘇軾步入暮年，朝雲仍是守在他身邊。誰又會料到比蘇軾年青二十多歲的朝雲，在惠州時不是煎葯就是念佛，已無力再為東坡居士唱歌起舞，兩年後更一病不起，結束了他們二十多年的因緣。那時，朝雲是三十三歲，蘇軾是五十九歲。

「不思量，自難忘」．成功背後的失去

對於以上幾位女士，蘇軾自然是「不思量，自難忘」。他為她們寫的每篇悼念文字都帶着一點歉意，一點內疚，因為蘇軾知道，她們犧牲了不少「自我」來成就了他。

「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總有一個女人」，這句話只說出了一半； 下一半是：「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總有一個女人，作出或多或少的犧牲」。蘇軾很幸運， 他有好幾個女人為他作出無法衡量的犧牲[21]。可惜，歷史很少記載這些不惜犧牲一切來成就男人的女性；相反，經常不公平地推論出，英雄豪傑的失敗是因為紅顏禍水。

注釋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

本系列文章部份原稿曾於《雪泥鴻爪》雜誌（國際刊號：0252-0575），現為增潤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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