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和蘇轍(下稱子由)一生「患難之中,友愛彌篤」[1] 。子由曾說:「我初從公(指蘇軾),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手足之愛,平生一人」[2] 。而蘇軾則說: 「我年二十無朋儔,當年四海一子由」[3]; 「吾從天下士,莫如與子歡」[4] 。由此可知, 他們兩人不單是親兄弟,好朋友,也是名師和高徒。他們終身不渝的兄弟情,實在令人羨慕,景仰,神傷。
在蘇軾和子由的成長過程中,曾連番經歷過失去兄姊的傷痛。蘇洵在《祭亡妻文》中道: 「有子六人,今誰在堂,惟軾與轍,僅存不亡」。 兄姊們一個接一個的離世,最後只剩下他們手足二人 [5] 。這兩位感情豐富的文學大家,對此不會毫無感覺吧? 可能因為過早便感受到生的無常,死的無奈, 再加上子由少時體弱多病,多少會令到蘇軾害怕弟弟會步其他兄姊後塵,突然離開自己,所以終其一生,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弟弟控 [6] 。
自入仕途之後,兩兄弟便進入離合循環之中。聚時怱怱,別更依依。有時候為了見上一面,稍聚一刻,顧不了風塵僕僕,遠涉江湖,顧不了百轉千迴,繞道而行,顧不了延遲到任,官務荒弛。
熙寧十年(1077),子由在到任新職之前,陪伴哥哥到徐州官署去「小住」了百日。也難怪,那時候他們兄弟倆已經分別了七年。就在前一年的中秋,蘇軾在密州賞月時,因為思念子由,寫下了傳誦千古的「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7] 。 要知道那時候的蘇軾已近不惑之年,更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 [8], 竟因為弟弟不在身邊而深感孤獨,誰說他不是一個弟弟控!
另一方面,子由也不比兄長強到那兒去。徐州一聚,兩家人可以共度中秋佳節。一向比哥哥沉實內斂的子由,未到分別時,盡是離愁意。同樣是一首《水調歌頭》,說出自己依依不捨之情:「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9] 。就是蘇軾也受不了弟弟這樣的悲情,非得逗一逗他不可。於是蘇軾也和了一首《水調歌頭》:「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10] 。
真是令人尷尬的要求!兄長喝醉了,小弟給你扶一把不是大問題。可是醉後在大庭廣衆之中大唱無腔曲,已經夠失禮的了,還要給你和唱,那不是更丟人嘛? 在蘇軾的詼謔之中,隠藏着他作為兄長的自知和對弟弟的信賴。蘇軾深知自己不受管束,意氣先行,有時候更「狂狷寡慮」,儘管這樣,他覺得只有這個肯吃虧的弟弟最是可靠。這種相知相得,彼此信賴的兄弟情誼真的令人羨慕。
元豐二年(1079)烏臺詩案發生,蘇軾成了朝庭欽犯,階下之囚。
當初被捕的時候,蘇軾也曾想過投江自盡,以免連累朋友。其中一個令蘇軾繼續生存下去的原因,就是他不想子由跟着自己往黃泉路上去[11] 。 當時蘇軾的生死的確是懸於一線。政敵們在彈劾他的奏章中,用了多個「誅」字, 一定要把蘇軾置於死地[12],至少也要他永無翻身之日。
幸好,子由不像兄長那麼感情用事,意氣先行。在審時度勢之後,他先把兄長一家大小照護得妥妥當當,免得他們坐困愁城,免除了後顧之憂,自己才有餘力為兄長四出奔走。須知道那時候子由的兒女要比蘇軾的多 [13],收入卻比他少。簡單一句「照顧家人」實在說不盡子由的負擔,何況他還要冒死向皇帝上書拯救兄長。 這樣的書實在不容易寫。只要稍有差池,不單救不了蘇軾,反而提早送他到鬼門關去。激怒了皇帝更可能賠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但是,不要少看這位平時內斂的蘇子由,他的文章要比兄長的細密周詳,情理兼備。子由的《為兄軾下獄上書》並不着眼於蘇軾的政敵如何以黑作白,斷章取義來陷害忠良,也不請求神宗為蘇軾平反甚麼,而是動之以情在先,直斥兄長狂狷寡慮在後,進而說明他早已痛改前非, 最後,願意用自己的官職來換取兄長的自由。
經過多人,多方面的營救,蘇軾終於從鬼門關口跑回來。出獄後,馬上便要到貶所黃州去,一家老少只好再次交託給弟弟了。而子由也受牽連,被貶筠州。於是,他帶着兩家十多二十人,穿州過府,把自己的家人稍作安頓,又再起程護送兄長一家到黃州去。蘇軾對弟弟為自己做的一切是非常感激的,也明白到弟弟作出的犧牲 。當蘇軾在獄中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念茲在茲的仍是這個弟弟。他的遺願也只是希望能跟子由「世世為兄弟」[14] 。 這種「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的手足之情實在令人景仰 [15] 。
黃州一別,蘇軾和弟弟便進入了另一個離合循環之中:在朝;外調;回朝;再外調。直至宋哲宗紹聖元年(1094),蘇軾被貶惠州。在這之前十多年中,除了朝中共事的那些年,他們兩兄弟仍是聚少離多。
最後一次離別是紹聖四年(1097)。蘇軾被貶海南島儋州,而子由則被貶雷州。本來蘇軾以為不會有機會同子由相見話別。上天憐憫,讓他知道子由正在往雷州路上,就在自己前方不遠處,更讓他追上了 [16]。 兄弟倆都明白知道,這次相聚之後,能再相見的機會是非常渺茫。於是,蘇軾陪着弟弟一直到雷州貶所去。準備渡海往海南島去的前夜,蘇軾因痔瘡發作,不能成眠。子由整夜守在兄長身邊,為他誦讀陶淵明的詩來「止痛」[17] 。試想像一下,一個花甲老翁,侷促陋室之中,徹夜不眠,一直因病痛呻吟不斷,又要為快將到來的永別而傷心,是多麼悲哀的事。也難為子由,眼看自己一生中最尊敬的人受着這種折磨,就是心痛也要挺下去,這又是多麼殘忍的事。這種相濡以沫,至死不渝的兄弟情怎不令人神傷!
蘇軾一生中有兩大心願,就是為社稷「致君堯舜」[18] 和跟弟弟「夜雨對床」[19] 。可惜,這兩個心願都不能實現。直到臨終前他仍說:「惟吾子由,自再貶及歸,不及一見而訣,此痛難堪」[20] 。
此痛難堪?他們兄弟倆六十多年來一首又一首的詩詞,一封又一封的書信,一次又一次的離合厄難,這四個字能道其一二嗎!連一代文豪也為之詞窮,可知道蘇軾要面對與弟弟永別時的傷痛。
注釋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
本系列文章部份原稿曾於《雪泥鴻爪》雜誌(國際刊號:0252-0575),現為增潤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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