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雁傳書,尺牘存情:東坡信札隨筆──閒事閑談

魚雁傳書,尺牘存情:東坡信札隨筆──閒事閑談

蘇軾是一代文豪,文壇領袖,更曾經是朝中大官,但當談到一些生活瑣事時,他的書信也會表現得囉囉嗦嗦,碎碎念的。絕不像他的文章那樣「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註1)然而,這也是閱讀信札有趣之處。說得難聽一點,好像正在偷窺別人的私生活似的。那麼,就讓我們一起來,偷看一下蘇軾如何處理一些家事,瑣事,麻煩事。

家人親戚,提點提點

蘇軾是一個弟弟控(註2)。他的詩詞常常表達出對弟弟子由的掛念,這份念弟之情在給朋友的書信中也是隨處可見的。

當蘇軾在杭州通判的任期快將完結時(1074), 他本來不太在乎將會調到甚麼地方去的(註3)。他在信中說:「有著衣吃飯處,得住且住也」(註4),唯一令他介懷的是「恨舍弟相遠」。於是,他向朝庭要求調到子由附近的州份去。後來知道被派到密州,可以跟子由同在山東境內任官,他便急不及待地告訢朋友自己的計劃:「⋯⋯舍弟在濟南,須一往見之」(註5)。可惜,他的這個計劃並没有實現。直至他從密州卸任,兩人也無法相聚。對於這個弟弟,蘇軾始終是放不下。他不時會在信中請求朝中朋友,關顧一下他的調職情況。後來,兩人終於團聚了,共赴徐州。蘇軾卻心有戚戚然的給司馬光寫信說:「舍弟非久赴任,益岑寂也」(註6)。人還没有離開,已經充滿離愁別緒,手足情深可見一斑。

人有悲歡離合,有離也有合,有悲也有喜。蘇軾向朋友報喜訊時和一般人一樣,雀躍之情毫無掩飾。當他榮升祖父時慶高釆烈地說:「某輙有一孫,體甚碩重,決可以扶犁荷鋤,想公亦為我喜也」(註7)。這個蘇爺爺也真是的(那時東坡才剛四十出頭),孫兒長得健碩,竟希望他可以幫手耕田,而不是「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註8) 。

說到兒子,蘇軾也有不少信是談「兒子經」的(東坡没有女兒),例如談他們的前途問題。以蘇軾這樣灑脫的人,給朝中朋友的書簡中,也不忘囑託對方為兒子們鋪鋪路,提點提點:「小兒差遣,蒙留意」(註9),「(蘇邁)既備門下人⋯⋯想蒙提誨如子姪」(註10)。蘇軾對自己的幾個兒子也頗感自豪,常常在書信中秀一秀他們的成就:「兩小兒本令閑看場屋(不要太重視科舉),今日榜出皆捷」(註11),「長子邁作吏,頗有父風。二子作詩騷殊勝」(註12)。這究竟是在誇兒子,還是在讚老子呢?

作為眉山蘇門一脈中名氣最大的人,蘇軾没有擺起官大爺的架子,疏遠族人。反而有時候要出面為族人做些難為之事。其中,最令人煩惱的可能是做媒人了,正所謂「不做媒人三代好」。一般人的請託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註13),更何況是和族中親近的人有關,而且所要提親的目標又是大名鼎鼎的司馬家族(註14)!從蘇軾信中的筆調來看,他本人也頗希望這門親事可以談得攏。至於後來成功與否就不得而知了。

比起做媒,為族人排難解紛也是惱人的事。有一次,族中的一位舅爺蒲宗孟,因好玩書畫奇物,以致典當家財,其子向蘇軾訴苦。於是正在黃州的蘇軾便寫信給蒲宗孟,除了勸他多留錢財養老之外,更說:「書畫奇物,老弟近年視之,不啻如糞土也」(註15)。東坡認識的藝苑名人還會少嗎?他看得上眼的書畫玩物還會差嗎?一旦落難,這些珍品也不過是身外之物,糞土而已。可惜蒲宗孟並没有接受勸告,結果因為生活過於侈華,遭到彈劾,失去了朝中職位,輾轉於各州之中,在「厭苦易地」,鬱鬱不樂之中去世(註16)

禮尚往來,不謝不謝

蘇軾交遊廣闊,相識滿天下,經常收到朋友從遠方寄贈的禮物。不管他是官運亨通時,或是被貶到天涯海角,朋友的饋贈仍是源源不絕。《文集》中就有不少信札是答謝朋友寄來禮物的。

需知道跟一個朝庭棄用的人來往,不單是政治不正確,影響升遷,更有可能同樣遭到貶謫。看看蘇門四學士(註17),黃定國等人的下場便可知道。然而,蘇軾的朋友就是有着這種「君子之朋」的義氣,既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義,所惜者名節」(註18),不必管甚麽政治前途了。有美酒、好茶、奇藥、佳物,不寄些給東坡居士享用,獨自孤賞,酒再醇,茶再香,也是没趣。若能令東坡一時靈感大發,為所贈之物賦詩一首回贈,那更是無上光榮。不過,蘇軾並非任何人的贈禮都會接受,他明確表示過:「自來不受非親舊之餽」(註19) 。

就是這樣,蘇軾常常收到各式各樣的禮物,當中又以酒和茶最多,而且數量不少。滕達道就曾經一次過送他三十壺酒(註20)。他一定是怕蘇軾没有好酒,寫不出好作品來。蘇軾經常收到的另一類禮物就是藥材。有些更是不知名的奇藥,例如: 「近有潮州人寄一物,其上云『扶劣膏』,不言何物。狀如羊脂而堅,盛竹筒中」(註21)。這種奇藥連見多識廣的蘇大學士也不知道是甚麼,而居然有人送給他。可見當時東坡的粉絲分佈之廣。又有一次,王定國寄贈一種「神膏」給他,至於如何神奇,信中隻字不提,實在吊人胃口(註22)

談到胃口,離不開吃!東坡的貪吃形象深入民心,實在也有點兒根據,連他的朋友也會用美食來表達掛念之情。一般的如「羊麫」(註23), 「竹萌」(笋的别稱)(註24),「鳧膟」也只是尋常美食罷了(註25),錢穆父的極鮮江瑤柱,令東坡可以「大嚼」且「甚快」,才真的是美食啊(註26)!能夠大口大口的吃江瑤柱,又怎會不快?

禮尚往來,東坡出手也很闊綽,他一次過送給滕達道就是三百枚鰒魚(註27)!雖然鰒魚未必就是一頭兩頭乾鮑,但也不會是易得之物(當其時蘇軾在登州)。連御𧶽寶物他也會毫不吝嗇轉送朋友,一對御筆,一圭𧶽墨就是這樣送給了郭功父的(註28),一般土特產就更不在話下了。

不過做蘇軾的朋友也得有心理準備,他會倚熟賣熟,向朋友「求禮」。最常求的東西是藥材,養生補品一類東西。但是,蘇軾也不會強人所難。他曾經請求王定國寄贈朱砂:「桂砂如不難得,致十餘両尤佳。如費力,一両不須致也」(註29);「多寄好幹棗、人參為望。如無的便,亦不須差人,豈可以口腹萬里勞人哉」(註30)。這是不是以退為進的心理戰術?讀者自行判斷吧。不過,東坡並不全是為了個人而求。有時候,他看見老百性不懂如何治理一些本來可以藥到病除的風土病,便向朋友求贈藥材以解民困。這麼一來,他所求的數量便不少了(註31)

在衆多禮物之中,最令東坡窩心的,可能是收到陳季常送來的柴炭(註32)。當時東坡在黃州,生活頗為拮据,陳季常的及時炭,令蘇家可免凍寒。物重,人情更重。

註1:蘇軾《答謝民師推官書》。

註2:見拙文《「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蘇軾和蘇轍終身不渝的兄弟情》,知史:https://www.mychistory.com/d001/d0017/ch0004

註3:宋代政策,地方官員一般是三年一調,以防有人發展地方勢力。

註4:蘇軾《與李公擇》之一,《蘇軾文集》頁1496。

註5:蘇軾《與李公擇》之二,《蘇軾文集》頁1497。

註6:蘇軾《與司馬温公》之二,《蘇軾文集》頁1441。

註7:蘇軾《與李公擇》之五,《蘇軾文集》頁1498。

註8: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

註9:蘇軾《與錢穆父》之十二,《蘇軾文集》頁1505。

註10:蘇軾《與錢穆父》之十三,《蘇軾文集》頁1506。

註11:蘇軾《與錢穆父》之十五,《蘇軾文集》頁1506。

註12:蘇軾《與陳季常》之十文,《蘇軾文集》頁1570。

註13:例如為朱康叔親人作媒。見蘇軾《與朱康叔》之七,《蘇軾文集》頁1787。

註14:目標人物是司馬光的過繼兒子。見蘇軾《與堂兄三首》,《蘇軾文集》頁2524-2526。

註15:蘇軾《與蒲傳正》,《蘇軾文集》頁1819。

註16:《宋史》.蒲宗孟傳。

註17:即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和張耒。

註18:歐陽修《朋黨論》。

註19:《與通長老》之五,《蘇軾文集》頁1877。

註20:蘇軾《與滕達道》之四十一,《蘇軾文集》頁1488。

註21:蘇軾《與李公擇》之十二,《蘇軾文集》頁1500。

註22:蘇軾《與王定國》之三十三,《蘇軾文集》頁1528。

註23:蘇軾《與朱康叔》之四,《蘇軾文集》頁1786。

註24:蘇軾《與錢穆父》之十四,《蘇軾文集》頁1506。

註25:蘇軾《與李公擇》之十三,《蘇軾文集》頁1501。根據《廣韻•術韻》的注釋,「膟」是指腸間的脂肪,而鳧是水鳥一種,但究竟「鳧膟」是甚麼食物,在下真的是木宰羊。希望讀者能不吝見教。

註26:蘇軾《與錢穆父》之之九,《蘇軾文集》頁1504。

註27:蘇軾《與滕達道》之五十七,《蘇軾文集》頁1493。

註28:蘇軾《與郭功父》之三,《蘇軾文集》頁1510。

註29:蘇軾《與王定國》之九,《蘇軾文集》頁1519。

註30:蘇軾《與王定國》之四十一,《蘇軾文集》頁1531。

註31:蘇軾《與王敏仲》之十三,《蘇軾文集》頁1694。

註32:蘇軾《與陳季常》之之四,《蘇軾文集》頁1566。

夜讀東坡信札隨筆之三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

圖片:作者提供 設計:華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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