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封書信，真的很多。這麼多，自然不可能每封也像《赤壁賦》那樣鴻篇偉論，或者像《書臨皋亭》那樣詞簡意深。說句老實話，蘇軾的大部分信札只是一般應酬寒喧，例行公事，毫不精彩（但不等於没有硏究價值）。當然，還要看寫給誰人和在甚麼情況下寫。以下我們就來看一看東坡的書信風格。
談天氣，重節令
用天氣來打開話題，古今中外如此，東坡居士也得隨俗[1]。蘇軾有很多信是以天時節令作為起首的。有些純屬過塲白，打個招呼而已，接下來要談的事和天氣毫無關係。若是用於結尾的話，就有點不同了。 「方暑，千萬為時自重」[2]，「乍熱，惟冀順時為國自重」[3]，談天氣是為了叮嚀收信人，為自己，為國家，好好保重身體 。
有些時候所談的事也真的是跟天氣有關的。蘇軾給滕元發（達道）的信，就是用天氣來帶出自己被貶黃州之後的落寞：「連月陰雨，旅懷索寞」[4]；「雪後苦寒⋯⋯歲復行盡，展奉何時，旅懷索然」[5]。天氣不好，心情更是不好，愀然若失，感嘆虛度了歲月！寫這些信時蘇軾正好剛過四十歲，而自己的政治前途卻陰霾密布。他曾多次埋怨，不少人不再與他通訊，漸次疏遠[6]。滕達道則相反，是蘇軾在黃州時書信往來得最多的人，給予他精神上和物質上莫大的支持。蘇軾曾多次寫信給滕元發相約面見，可惜總是因為各種事故未能成功，更添惆悵。
同樣是在黃州，蘇軾給李公擇的信說：「秋色佳哉⋯⋯人生唯寒食、重九，慎不可虛擲」。 前者蘇軾作有令人感動的《寒食雨》二首，也就是著名的《寒食帖》。至於重陽節，原來在東坡心中還有另一種意義：「四時之變，無如此節者」 [7]。詩人嘛，春去秋來當然會有很多感觸，更何況是在人生低潮時？
蘇軾在貶所中閑着無聊，看到四時變化，感慨萬千；當有權有責時，就是閑着，時間更迭，氣候轉變，他想到的便是平民百姓，朝政得失。知徐州時（約在1077年），他給范子豐的信便是從天氣變化帶出民生之困，新法之弊：「南方夏熱，殊非中原之比。入秋，稍得清涼，然夏田旱損七八，鹽法更變，課入不登，雖閑局，不免以此為累」[8]。元祐期間（1086-1089）蘇軾在朝中嘗到過步步高升的滋味後，為了擺脫人事糾葛，無奈地回到地方上當父母官。他仍是看天時，憂民生。在杭州時，他給章子平的信：「積雨不少，害稼否？想極憂勞。杭雖多高原，已厭水矣。」[9]。蘇軾經常以民生為重，時常在信中談到天氣節令，都是希望蒼天可以對老百姓仁慈一點，讓他們的生活好過一點而已。
醉中字，夜裏書
蘇軾往往會在書信的結尾加上自己寫信時的心情狀況，當他喝了酒之後回的信最是有趣。有時候喝醉了，連他自己也覺得寫信時的態度着實不好：「醉中裁謝，極於散慢，至今恐愧」[10]；「兼醉後揮抹，殊鮮禮」[11]。又說自己的字寫得不好：「醉甚，書不成字」[12]；「獨飲一杯，遂醉，書不成字」[13]。態度這回事，寫信的與收信的，雙方心照不宣便是了。酒醉，字寫得不好？東坡自謙罷了！是他自己說的：「既不飲酒，無緣作字」[14]。喝了酒之後寫字「覺酒氣⋯從十指間出」[15]，傑作即成。有一次，蘇軾在醉中給秦觀（少游）寫信，第二天醒來看看那信，筆法雜亂無章，但他仍是把信寄出，希望秦觀可以在千里之外，「一見我醉態而笑也」[16]。其實，作為宋代四大書法家之一，蘇軾寫的字還會差嗎？
醉後揮毫固然有趣，若是夜深人靜，天寒地凍，人倦眼昏，仍執筆回信，就更見東坡深情所在。他在黃州時寫給王鞏（定國）的一封長信是最好的例子：「信筆亂書，無復倫次，不覺累幅，書到此，恰二鼓，室前霜月滿空，想識我此懷也」[17]。你看，這是不是有點像電影塲景呢？
另一封給陳慥（季常）的信，就更加顯示出蘇軾如何重視朋友的來信：「自山中歸來（東坡在惠州），燈下裁答，信筆而書，紙盡乃已」[18]，紙短情長，東坡像是在說：自己仍有千言萬語，未能一一盡說，這張紙實在承載不了。
可是，並非每一個朋友也會得到這種深情的回信，厚此薄彼是常見的。《文集》中短的信只是便條一張，僅有十來個字；最長的達一千多字，落差很大[19]。短信大多是一般問候，而長信則多談改善民生的事[20]。有些信，蘇軾拖拖拉拉的很久才回覆，還要耍賴，說些人生大道理來掩飾：「人心真不可放縱，閑散既久，毛髪許事，便自不堪，欲寫此書久矣」[21]。想是一回事，行動又是另一回事，這也可算是東坡風格了。
言已盡，意未窮
古人喜歡一詞疊用，加強語氣。例如：「不罪，不罪」；「悚息，悚息」；「幸甚，幸甚」等。而東坡則多了一點調皮，他常常用「可笑，可笑」；「一笑，一笑」[22]來為信件作結。更發明了用「呵呵」來代表自己寫信時正在發笑，為的是自我解嘲，或者嘲弄別人。是不是有點像現代的emoji？大家不妨想像一下，哪些表情符號可以代替以上的詞語？有時候，這些用詞會令本來嚴肅悒悒的內容得到緩和，不至於過度哀怨。少少的兩個字，亦能生動的道出東坡當時的心情。
有些心事東坡在信中卻是欲言又止，相當隱晦的。只要政治風向有點不對勁的話，他便會提高警覺，要求收信人不要把信札傳給別人看，更加緊要時，會要求對方讀後將信銷毁。連一般詩詞唱和，他也不敢隨便答應[23]。有過烏臺詩案的經驗，蘇軾變得步步為營，有時更會反應過敏。幸好他的朋友大都没有把信件毁掉，今天我們才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閱讀蘇東坡。
注釋
[1]：這種書寫形式在宋人尺牘中是十分普遍的。
[2]： 蘇軾《與滕達道》之一，《蘇軾文集》頁1475 。
[3]：蘇軾《與滕達道》之十，《蘇軾文集》頁1478 。
[4]：蘇軾《與滕達道》之十九，《蘇軾文集》頁1481 。
[5]： 蘇軾《與滕達道》之二十七，《蘇軾文集》頁1484。
[6]： 蘇軾《送沈逵赴廣南》；又，《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蘇軾這些詩詞是誇張了自己當時的狀況。事實上，《蘇軾文集》所收入的尺牘，很多也是寫於黃州的。總共有286 封，差不多佔全部信札的19%。
[7]： 蘇軾《與李公擇》之十二，《蘇軾文集》頁1500 。
[8]： 蘇軾《與范子豐》之五，《蘇軾文集》頁1452。
[9]： 蘇軾《與章子平》之三，《蘇軾文集》頁1640 。
[10]：蘇軾《與滕達道》之五十，《蘇軾文集》頁1491 。
[11]：蘇軾《與李公擇》之三，《蘇軾文集》頁1497 。
[12]： 蘇軾《與滕達道》之三十二，《蘇軾文集》頁1486。
[13]： 蘇軾《與范子功》之六，《蘇軾文集》頁 1451 。
[14]：蘇軾《答李方叔》之二，《東坡文集》頁1577。
[15]： 蘇軾《跋草書後》，《蘇軾文集》頁2191。
[16]：蘇軾《答秦太虛》之二，《蘇軾文集》頁1534 。
[17]： 蘇軾《與王定國》之八，《蘇軾文集》頁1517 。
[18]： 蘇軾《與陳季常》之十六，《蘇軾文集》頁1570 。
[19]： 仍是那一句，信短不等於没有硏究價值。
[20]： 如《與劉貢父》之四，有關徐州防洪設施；又，《與程正輔》之三十，建議修橋和兵營事。
[21]： 蘇軾 《與劉貢父》之一，《蘇軾文集》頁1464 。
[22]： 《與李公擇》之八，之十，《蘇軾文集》頁1499， 1500 。
[23]： 以後在《朝中暗湧》一篇中會再談這種情況。
夜讀東坡信札隨筆之二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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