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儉是美德?隋文帝說「非也」

節儉是美德?隋文帝說「非也」

隋文帝為人吝嗇,不憐百姓而惜倉庫?

論者每謂隋文帝為人吝嗇,面對開皇十四年 (公元 594 年)大旱,寧願讓老百姓餓死,都不肯開倉救濟。這個教科書上的共識,近人官德祥不以為然,在〈隋文帝與開皇十四年旱災〉(收氏著《中古社會經濟生活史稿》),其條分縷析論證隋文帝非一般人所想,今嘗試簡單介紹其獨到見解。

官氏首先指出,「不憐百姓而惜倉庫」的印象,來自吳兢《貞觀政要》〈辯興亡〉:

貞觀二年,太宗謂黃門侍郎王珪曰:「隋開皇十四年大旱,人多饑乏。是時倉庫盈溢,竟不許賑給,乃令百姓逐糧。隋文不憐百姓而惜倉庫,比至末年,計天下儲積,得供五六十年。煬帝恃此富饒,所以奢華無道,遂致滅亡。煬帝失國,亦此之由。凡理國者,務積於人,不在盈其倉庫。古人云:『百姓不足,君孰與足?』但使倉庫可備兇年,此外何煩儲蓄!後嗣若賢,自能保其天下;如其不肖,多積倉庫,徒益其奢侈,危亡之本也。」

這是唐太宗回憶前朝舊事後對隋文帝的評價,有相當的主觀性。豈料民國以來史家如錢穆、王壽南等皆採此說,儘管也有別的史家如馮柳堂對隋文帝「不開倉」抱持懷疑,前者仍有相當支持者。官氏欲單刀直入,一探究竟,遂跳開近代種種議論,回到史籍原文本身查證。他主要考慮幾個問題:

1. 開皇十四年是否確有大旱?

開皇十四年大旱確有其事,但這不是單一事件,而是連串天災的頻密發生。《通志》卷十八:

開皇十四年……五月辛酉京師地震,關內諸州旱……八月辛未關中大旱人饑,行幸洛陽,並命百姓山東就食。

據此,可知受災地為隋朝心臟關中地區,而且出現缺糧,五月辛酉旱災已出現,八月辛未再來一次「大旱」,使問題惡化,雪上加霜。

2.「人多饑乏」是否合乎事實?

在大旱初期,「人多饑乏」確實存在。但未幾文帝用「令民就食」的救荒策略,困境稍為舒緩。到了開皇十八年 (公元 598 年),文帝再下令開倉賑給,前後用穀五百餘萬石 (《隋書.食貨志》:「十八年……困乏者,開倉賑給,前後用穀五百餘石)。「饑乏」並未持續,「令民就食」亦不是單一方法。

3.「倉庫盈溢」是否當時真實現象?

從開皇九年隋滅陳至開皇十四年,國內基本上無大事發生。《北史.隋本紀上》:

自開皇二十年間,天下無事;區宇之內,晏如也。

可以為證。

又開皇十四年前後幾年雖有內憂問題 (如平江南「叛亂」),但不難處理。《隋書.食貨志》:

開皇十七年,戶口滋盛,中外倉庫,無不盈積。

此語可見直至十七年 (公元 597 年) 為止,隋政府倉庫存量仍十分充足。

對外邊事上,隋文帝用長孫晟「遠交近攻離強合弱」之離間政策 (嚴耕望語),成功逼使啟民可汗率領部眾內遷,留下「千萬世與大隋典羊馬」之語。到了開皇十三年 (公元 593 年),突厥基本上不再對隋政權構成威脅,「外患」未有令國內糧食不足。

4.「不許賑給」是否合乎隋文帝一貫對百姓的態度?

官氏從不同傳世資料窺探出:隋文帝在開皇十四年前及其後,皆關心民情,對救荒不遺餘力。「遣使巡察」、「開倉賑賜」、「設義倉」、「免租調」等更是他一向採用的救荒措施。「愛民」一面不可能到開皇十四年出現逆轉,他應是「憐百姓」的好君王。

5. 令百姓逐糧實情如何?

南宋鄭樵指隋文帝應對開皇十四年大旱的方法是「命百姓山東就食」。此與《隋書.食貨志》、《隋書.五行志下》、《北史.隋本紀上》記載契合。《隋書.食貨志》:

十四年,關中大旱,人飢。上幸洛陽,因令百姓就食。

《隋書.五行志下》:

開皇十四年五月,京師地震……是歲關中饑,帝令百姓就糧於關東。

《北史.隋本紀上》記載:

八月辛未,關中大旱,人饑。行幸洛陽,並命百姓山東就食。

不過,《隋書.高祖紀下》:

八月辛未,關中大旱,人饑。上率戶口就食於洛陽。

不是「令民」就食,而是「率民」就食,有皇帝親自帶領老百姓到洛陽就食的意思。司馬光《資治通鑑》採《隋書.高祖紀下》,改「率」為「帥」。

官氏覺得,

若此屬實,開皇十四年大旱災在隋朝歷史上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儘管在中國歷史時期皇帝「率民就食」非僅見,但對隋一朝來說,並無先例可援。試想像由當今皇帝率民就食,其饑荒災情應是達何等嚴峻程度。要之,在「率民」行動中,皇帝再不是孤家寡人,滿朝文武百官,加上隨從家眷成千上萬。若非情勢岌岌,筆者估計皇室絕不輕易作出如此「大動作」。筆者對「上率戶口就食」是有所置疑。

加上《隋書》、《北史》成書較《通鑑》早,鄭樵在處理相關記載時,亦未採用《通鑑》等材料和說法,而傾向接受《隋書》及《北史》的說法。官氏於是認為,單憑《隋書.高祖紀下》「上率戶口就食於洛陽」一句便認定其為史實,有欠說服力。

「命百姓山東就食 (山東指太行山以東,亦即函谷關以東,故又名關東,當時關東最大都城為洛陽,故復有就食洛陽之說)」未必是件壞事,還要考慮其他因素如災情嚴重度、倉儲儲存量、漕運交通暢通等問題。

觀乎關中倉廩底子薄弱,山東向來是農產富庶地區,確為理想就食地點。況且,自秦統一至隋,解決關中缺糧,都是依靠關東接濟,逾八百年而未改 (史念海語)。效果上,「命百姓山東就食」是移民就粟,建廣通渠將山東米糧引入關中是移粟就民,要之,二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卜風賢語)。吾人實不能因文帝「命百姓山東就食」而說他「不憐百姓」。

至於不開官倉救災,非「惜倉庫」,而是要藉開皇十四年這場旱災所造成的種種不便,帶出「本置義倉,止防水旱,百姓之徒,不思久計,輕爾費損,於後乏絕」(《隋書.食貨志》),從而推動義倉(社會各界負擔倉穀,災荒時向饑饉者賑給糧食的民營倉窖) 改革。官氏說:

《隋書食貨志》中的記載便是明證。細心閱讀《隋書食貨志》,可以透視到撰史者的刻意鋪排……引文明言開皇十四年有一場旱災,然後把義倉的衰敗問題歸咎於「百姓之徒,不思久計,輕爾費損,於後乏絕」,娓娓道來。繼而撰史者一口氣介紹出隋文帝幾道詔書,內容都是圍繞著義倉的改革……《隋書》作者利用通古今式之志書撰寫筆法,交待出義倉由「私營」變「官營」的一段沿革史。

……十四年辛未大旱災的出現,正好讓隋文帝政府利用移民就食洛陽,製造輿論,公告天下,促成義倉順理成章由「私」變「官」。

如果文帝真的視倉庫比人命更重要,開皇十八年開倉從何說起?文帝又為何下詔曰「寧積於人,無藏府庫」?

總括而言,官德祥根據史料,判斷隋文帝「不憐百姓」及「惜倉庫」之說有違歷史事實,「命百姓山東就食」也是情有可原,屬移民就粟的救荒手法。這可謂一新耳目,既將教科書上的偏見一掃而空,亦推進香港隋史研究的進展,功不可沒。引一網友的話:「這篇論文算是我查找到的參考價值很高的文章」。

又連錢穆先生都受唐太宗意見誤導,可見治史建基於客觀可信的史料之不容易。另查《朱子語類》,有「雖會節儉,又須著有愛民之心,終不成自儉嗇而愛不及民,如隋文帝之所為」,可見南宋時《貞觀政要》已起誤導作用,受誤導的包括朱夫子。

[註] 官氏〈隋文帝與開皇十四年旱災〉細針密縷,旁徵博引,牽涉的考證甚多,而且皆極具史學價值,上文只勾勒其大概而已,詳細仍可拜讀其文章。

David Lai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喜歡文史哲。

圖片:電視劇《獨孤天下》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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