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代儒學紳士王通先生

隋代儒學紳士王通先生

欲數隋代大儒,不得不提王通。

薛收〈隋故徵君文中子碣銘〉:

夫子諱通,字仲淹,姓王氏,太原人……十八舉本州秀才,射策高第。十九除蜀州司戶,辭不就列。大業伊始,君子道消……以為卷懷不可以垂訓,乃立則以開物;顯言不可能避患,故託古以明義。懷雅頌以濡足,覽繁文而援手,乃續詩書,正禮樂,修元經,贊易象……

據此可知王通為山西人,年輕時有經世致用之志,及後見政局日益昏暗,遂退而從事著述及教育工作。

杜淹文中子世家

開皇四年,文中子始生……仁壽三年,文中子冠矣,慨然有濟蒼生之心,西遊長安,見隋文帝。帝坐太極殿召見,因奏《太平策》十有二,策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驗古,恢恢乎運天下於指掌矣。帝大悅曰:「得生幾晚矣,天以生賜朕也。」下其議於公卿,公卿不悅。時將有蕭墻之釁,文中子知謀之不用也……帝聞而再征之,不至。四年,帝崩。

……乃續《詩》《書》,正《禮》《樂》,修《元經》,贊《易》道,九年而六經大就。門人自遠而至。河南董常,太山姚義,京兆杜淹,趙郡李靖,南陽程元,扶風竇威,河東薛收,中山賈瓊,清河房玄齡,巨鹿魏徵,太原溫大雅,潁川陳叔達等,咸稱師北面,受王佐之道焉。如往來受業者,不可勝數,蓋千餘人。

比薛收更完整,杜淹提到:

(1) 王通出生年份為公元 584 年;

(2) 隋文帝死前一年,曾見王通,王通獻上《太平十二策》,獲文帝賞識,但終因「蕭墻之釁」(太子勇與晉王廣陣營的鬥爭),未有為官;

(3)《太平十二策》的宗旨是「尊王道,推霸略」,一言以蔽之,就是王霸並用。

(4) 唐初重要大臣及名將,如李靖、房玄齡、魏徵、溫大雅、陳叔達等,皆以王通為師,學習輔助君主之道。

南宋「事功學派」陳亮,對王通推崇備至,〈問皇帝王霸之道〉:

王通之言曰「天子而戰兵,則王伯之道不抗」,其真知言邪?孟軻荀卿其真迂闊而不切於事情邪?

相比之下,陳亮的論敵、大理學家朱夫子,即對王通其人其學不以為然,他說:

且如王通這人,於世務變故、人情物態,施為作用處,極見得分曉,只是於這作用曉得處卻有病。

問:「王通病痛如何?」曰:「這人於作用都曉得,急欲見之於用,故便要做周公底事業,便去上書要興太平。及知時勢之不可為,做周公事業不得,則急退而續詩書,續玄經,又要做孔子底事業。殊不知孔子之時接乎三代,有許多典謨訓誥之文,有許多禮樂法度,名物度數,數聖人之典章皆在於是,取而纘述,方做得這箇家具成。王通之時,有甚麼典謨訓誥?有甚麼禮樂法度?乃欲取漢魏以下者為之書……它只是急要做箇孔子,又無佐證,故裝點幾箇人來做堯舜湯武,皆經我刪述,便顯得我是聖人。如中說一書,都是要學孔子……它自要做孔夫子,便胡亂捉別人來為聖為賢。殊不知秦漢以下君臣人物,斤兩已定,你如何能加重!中說一書,固是後人假託,非王通自著。然畢竟是王通平生好自誇大,續詩續書,紛紛述作,所以起後人假託之故。後世子孫見它學周公孔子學不成,都冷淡了,故又取一時公卿大夫之顯者,纘緝附會以成之。畢竟是王通有這樣意思在。雖非它之過,亦它有以啟之也……然王通比荀揚又夐別。王通極開爽,說得廣闊。緣它於事上講究得精,故於世變興亡,人情物態,更革沿襲,施為作用,先後次第,都曉得;識得箇仁義禮樂都有用處。若用於世,必有可觀。只可惜不曾向上透一著,於大體處有所欠闕,所以如此……然王通所以如此者,其病亦只在於不曾子細讀書。他只見聖人有箇六經,便欲別做一本六經,將聖人腔子填滿裏面。若是子細讀書,知聖人所說義理之無窮,自然無工夫閑做。他死時極後生,只得三十餘歲。它卻火急要做許多事。

王通也有好處,只是也無本原工夫,卻要將秦漢以下文飾做箇三代,他便自要比孔子,不知如何比得!(以上見《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戰國漢唐諸子》)

扼要言之,朱子認為,

a. 王通對現實世界的人情物態、世變興亡、更革沿襲,了解得極清楚,卻對規範、引導現實世界走向美善的應然的道德義理不甚了了(只能從管治效果上承認儒家仁義有用,不能理解義理本身);

b. 好自誇大,急於要做周公、孔子的事業,卻未能虛心審視自己有無相應的條件,結果部部著作皆淪為妄人妄作,闡述儒家義理不成,反添混亂。

c. 不曾仔細讀聖賢書,脫略本原工夫(對道德心性茫然不知)。

觀乎孟子「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王通「尊王道,推霸略」確實有問題,不應被列入儒門之內。可是,孔子不是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嗎?依此,謂王通完全背離孔子又講不過去。

準確地說,王通思想是遙接孔子而與孟子迥異。中唐韓愈建立「道統說」後,歷兩宋而未改,朱子相信孔孟一脈相承,於是才對王通有微辭。

事實上,兩漢、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更長時間是孔荀並稱,西漢儒生如賈誼、董仲舒、劉歆等皆有經世之志,北魏更全賴經世致用的儒生走向文治,王通不走「貴王賤霸」的道路,有其歷史上的淵源,不能一面倒苛責。

又自董仲舒起,即主張「性善情惡」,東漢王充說:

董仲舒覽孫、孟之書,作情性之說曰:「天之大經,一陰一陽。人之大經,一情一性。性生於陽,情生於陰。陰氣鄙,陽氣仁。曰性善者,是見其陽也。謂惡者,是見其陰者也。」(《論衡卷十三.本性》)

王通《文中子中說卷九.立命》:

子曰:「以性制情者鮮矣。我未見處歧路而不遲迴者。」

情要被制,必是情有惡。性能制情,性必含善。如此,王通主張「性善情惡」明矣。這是漢儒一貫思路。

韓愈弟子李翱,亦主「性善情惡」,「性善情惡」堪稱漢唐儒之共識,至宋代方有改變。朱子怎能說王通對道德心性茫然不知?

總之,王通是儒者,此乃無容置疑。其上接兩漢,下啟唐代儒學,卻有別於宋明理學。宋明理學被稱為「新」儒學,這個「新」,在與王通思想對比時,尤其能夠突顯出來。

David Lai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喜歡文史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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