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楊堅,《隋書.高祖紀上》稱他是「弘農郡華陰人」,乃東漢太尉楊震之後。不過,翻查其父楊忠及上幾代的家族資料,早自楊元壽起,已於「後魏代為武川鎮司馬」,至楊忠,跟從宇文泰入關中,賜姓普六茹氏,位至柱國、大司空。能在關隴集團內手握軍政實權,楊忠必定是鮮卑人,或至少有鮮卑血統 (王桐齡〈楊隋李唐先世系統考〉),要之,他不可能是純正漢人。可是,何解《隋書》要提到弘農楊氏?要提到楊震?竊以為這和楊堅有意爭取漢人士族大姓支持有關。
有別於一般代北胡人,楊堅對漢文化並不抗拒,一個旁證見於《隋書.鄭譯傳》:
初,高祖與譯有同學之舊……
《周書.鄭孝穆傳》:
譯幼聰敏,涉獵群書,尤善音樂,有名於時。
楊堅能與滎陽鄭氏出身的鄭譯一同讀書,講究音律,此令他顯得不一樣,可充當代北胡人、漢人士族大姓之間的橋樑。又與鄭譯矯詔安排楊堅輔政的劉昉,是「博陵望都人」(《隋書.劉昉傳》),楊堅在漢人士族大姓中有相當份量的地位,可見一斑。
北周武帝是一令主,任內消滅北齊,統一北方。他死後,長子宇文贇繼位,是為宣帝。劉昉於周武帝時,
以功臣子入侍皇太子。及宣帝嗣位,以技佞見狎,出入宮掖,寵冠一時。(《隋書.劉昉傳》)
至於鄭譯,
東宮建,以譯為宮尹下大夫,特被太子親愛……宣帝嗣位,授開府儀同大將軍、內史中大夫,封歸昌縣公,邑千戶。既以恩舊,任遇甚重,朝政機密,並得參詳。(《周書.鄭孝穆傳》)
換句話說,劉、鄭皆以東宮僚屬的身份,進入中央權力核心。楊堅方面,一方面承繼父親的「隨國公」,一方面將女兒楊麗華嫁予宣帝,以后父身份攝政。劉昉之所以支持楊堅,就是因為楊堅「又以后父之故,有重名於天下」(《隋書.劉昉傳》)。
不過,楊堅此一外戚身份,並不保其全家安全。據《隋書.高祖紀上》:
高祖位望益隆,帝頗以為忌。帝有四幸姬,並為皇后,諸家爭寵,數相毀譖。帝每忿怒,謂后曰:「必族滅爾家!」因召高祖,命左右曰:「若色動,即殺之。」高祖既至,容色自若,乃止。
北周宣帝早對楊堅起猜疑,甚至動殺機,而這又有一遠源,即宇文護、宇文憲對楊堅的不放心:
宇文護執政,尤忌高祖,屢將害焉,大將軍侯伏、侯壽等匡護得免。其後襲爵隋國公。武帝聘高祖長女為皇太子妃,益加禮重。齊王憲言於帝曰:「普六茹堅相貌非常,臣每見之,不覺自失。恐非人下,請早除之。」帝曰:「此止可為將耳。」內史王軌驟言於帝曰:「皇太子非社稷主,普六茹堅貌有反相。」帝不悅,曰:「必天命有在,將若之何!」高祖甚懼,深自晦匿。(同上)
不只北周宗室不信任,連北周武帝最信任的王軌 (父親王光,自稱是東漢司徒王允的後裔,卻有胡姓烏丸氏,曾作為爾朱榮部下參與「河陰之難」屠殺漢人) 都說楊堅「有反相」,楊堅必有一些東西,在根本上與北周立國原則相違背,這極有可能就是與漢人士族大姓過從甚密,乃至把自己看成是漢人的一分子。
朝中大臣對自己疑心,連天子女婿都不相信自己,處處恫嚇威脅,楊堅唯一可以做,就是盡力巴結宣帝兩位寵臣。劉、鄭選擇和楊堅合作,也很簡單,二人在朝堂上本來就無深厚根基,純粹依賴宣帝寵信,火速冒起。但宣帝一死,二人何去何從?在代北武川鎮出身的人主導的朝堂,二人要麼被整肅,要麼靠邊站,既然如此,何不推舉一個與自己為善的代北武將輔政?況且,鄭譯與楊堅曾是同學,推楊堅出來絕對萬無一失。
只有置於這一脈絡,我們才可理解為何楊堅汲汲於要說自己是弘農楊氏「關西孔子」楊震之後,為何他專政後尉遲迥、王謙要起兵發難。尉遲迥正是代北鮮卑人,王謙父親王雄則跟從賀拔岳入關中。「謙以世受國恩,將圖匡復,遂舉兵」(《周書.王謙傳》) 不是為反叛而作的藉口,而是發自內心的真誠。
《周書.顏之儀傳》:
顏之儀字子升,琅邪臨沂人也……之儀幼穎悟,三歲能讀《孝經》。及長,博涉群書,好為詞賦……江陵平,之儀隨例遷長安……太子後征吐谷渾,在軍有過行,鄭譯等並以不能匡弼坐譴,唯之儀以累諫獲賞。即拜小宮尹,封平陽縣男,邑二百戶。宣帝即位,遷上儀同大將軍、御正中大夫,進爵為公,增邑一千戶。帝後刑政乖僻,昏縱日甚,之儀犯顏驟諫,雖不見納,終亦不止。深為帝所忌。然以恩舊,每優容之。及帝殺王軌,之儀固諫。帝怒,欲并致之於法。後以其諒直無私,乃舍之。
宣帝崩,劉昉、鄭譯等矯遺詔,以隋文帝為丞相,輔少主。之儀知非帝旨,拒而弗從。昉等草詔署記,逼之儀連署。之儀厲聲謂昉等曰:「主上升遐,嗣子沖幼,阿衡之任,宜在宗英。方今賢戚之內,趙王最長,以親以德,合膺重寄。公等備受朝恩,當思盡忠報國,奈何一旦欲以神器假人!之儀有死而已,不能誣罔先帝。」於是昉等知不可屈,乃代之儀署而行之。隋文帝後索符璽,之儀又正色曰:「此天子之物,自有主者,宰相何故索之?」於是隋文帝大怒,命引出,將戮之,然以其民之望也,乃止。
顏之儀是南人,後入北周為官,以直言極諫見稱。宣帝死前,以他為輔政大臣之一,匡扶年幼的靜帝,《隋書.劉昉傳》:
與御正中大夫顏之儀並見親信。及帝不悆,召昉及之儀俱入臥內,屬以後事。帝喑不復能言。
顏氏既以北周為歸宿,且看其如何對待劉、鄭矯詔一事,又如何反應楊堅索取符璽,清一色義正辭嚴地反對,不惜冒死直言。由顏之儀的言行,可知楊堅仍爭取不到朝中全部漢人官員支持。他和劉昉、鄭譯亦基本上是北周的背叛者。楊堅後來是篡周自立。
補充一點,為楊堅所用以平定尉遲迥的韋孝寬,乃「京兆杜陵人」,「世為三輔著姓」,「涉獵經史」(《周書.韋孝寬傳》)。另有王誼,
河南洛陽人也……誼少慷慨,有大志,便弓馬,博覽群言……時大塚宰宇文護執政,勢傾王室,帝 (北周孝閔帝) 拱默無所關預。有朝士於帝側微為不恭,誼勃然而進,將擊之。其人惶懼請罪,乃止。自是朝士無敢不肅……丁父艱,毀瘁過禮,廬於墓側,負土成墳……
也是漢人,有文化素養,本乎忠孝行事。大體為楊堅所吸納的,皆為北方漢人。
楊堅代周後,劉昉被投閒置散,《隋書.劉昉傳》:
昉鬱鬱不得志。時柱國梁士彥、宇文忻俱失職忿望,昉並與之交,數相來往。士彥妻有美色,昉因與私通,士彥不之知也,情好彌協,遂相與謀反,許推士彥為帝。後事泄,上窮治之。昉自知不免,默無所對。
鄭譯方面,《隋書.鄭譯傳》:
譯性輕險,不親職務,而臟貨狼籍。高祖陰疏之……譯自以被疏,陰呼道士章醮以祈福助,其婢奏譯厭蠱左道。上謂譯曰:「我不負公,此何意也?」譯無以對。譯又與母別居,為憲司所劾,由是除名。下詔曰:「譯嘉謀良策,寂爾無聞,鬻獄賣官,沸騰盈耳。若留之於世,在人為不道之臣,戮之於朝,入地為不孝之鬼。有累幽顯,無以置之,宜賜以《孝經》,令其熟讀。」仍遣與母共居。
《隋書.劉昉傳》有以下一段:
于時尉遲迥起兵,高祖令韋孝寬討之。至武陟,諸將不一。高祖欲遣昉、譯一人往監軍,因謂之曰:「須得心膂以統大軍,公等兩人,誰當行者?」昉自言未嘗為將,譯又以母老為請,高祖不懌。而高熲請行,遂遣之。由是恩禮漸薄。
不敢與代北武川鎮勢力直接正面衝突,決志效忠楊堅,是劉、鄭被疏遠的主因。
韋孝寬死於公元 580 年,公元 581 年楊堅始篡周,故得免。但王誼也難逃楊堅猜疑,而不得善終,《隋書.王誼傳》:
于時上柱國元諧亦頗失意,誼數與相往來,言論醜惡。胡僧告之,公卿奏誼大逆不道,罪當死。上見誼,愴然曰:「朕與公舊為同學,甚相憐湣,將奈國法何?」……于是賜死於家,時年四十六。
楊堅得位不正,故每有風吹草動,必起過度的疑心。劉、鄭方面,當初擁楊純為保存自身權力,豈料事成後竟落得被疏遠,投閒置散,他們自然要「另謀出路」,這也在情理之中。總之,三人的結合本來就是建基於利益 (故為顏之儀所不恥),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此也是理所當然的結局。
David Lai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喜歡文史哲。
圖片:電視劇《獨孤天下》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