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亂華」首見於南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九,洪氏說:
劉聰乘晉之衰,盜竊中土,身死而嗣滅,男女無少長皆戕於靳準。劉曜承其後,不能十年,身為人禽。石勒嘗盛矣,子奪於虎。虎盡有秦、魏、燕、齊、韓、趙之地,死不一年,而後嗣屠戮,無一遺種。慕容俊乘石氏之亂,跨據河山,亦僅終其身,至子而滅。苻堅之興,又非劉、石比,然不能自免,社稷為墟。慕容垂乘苻氏之亂,盡復燕祚,死未期年,基業傾覆。此七人者,皆夷狄亂華之臣擘也,而不能久如此。今之北虜,為國八十年,傳數酋矣,未亡何邪?
這段文字帶出若干重要訊息:
(1)「五胡」僅指匈奴 (劉聰、劉曜)、羯 (石勒、石虎)、鮮卑 (慕容俊、慕容垂)、氐 (苻堅)四族。另包括羌族,可能跟氐族與羌族同源有關。
(2)「亂華」是指其擾亂、破壞漢人的禮教綱常,君主多及身而歿,臣下不講究忠義,反叛時有發生。
(3)「五胡亂華」的提出,是與女真人侵佔宋室半壁江山密不可分,洪邁是借古諷今,預言女真必亡,換句話說,「五胡亂華」極有可能不是客觀史實,而是洪邁的主觀偏見。
「五胡」究竟有無「亂華」?最好是回到史書找答案。且看下列兩條:
劉聰,字玄明……年十四,究通經史,兼綜百家之言,《孫吳兵法》靡不誦之。工草隸,善屬文,著述懷詩百餘篇、賦頌五十餘篇……弱冠游於京師,名士莫不交結,樂廣、張華尤異之也。(《晉書.劉聰傳》)
劉曜,字永明……讀書志於廣覽,不精思章句,善屬文,工草隸……尤好兵書,略皆闇誦。常輕侮吳、鄧,而自比樂毅、蕭、曹……(《晉書.劉曜傳》)
據此,劉聰、劉曜雖為匈奴人,卻深受漢文化影響。
涉獵經史百家,擅寫文章,對書法有心得、結交名士、以中華歷史優秀人物自許,凡此種種,皆比漢族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和純正漢人不同,他們對兵法非常重視,對騎射有要求,讀書也不求細,所謂「志於廣覽,不精思章句」,這就為漢文化帶出一新道路,令其得以更新。他們不是「亂華」,實際是為「華」帶來新生命。
再看石勒,《晉書.王衍傳》:
勒呼王公,與之相見,問衍以晉故。衍為陳禍敗之由,云計不在己。勒甚悅之,與語移日。衍自說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勸勒稱尊號。勒怒曰:「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使左右扶出。謂其黨孔萇曰:「吾行天下多矣,未嘗見如此人,當可活不?」萇曰:「彼晉之三公,必不為我盡力,又何足貴乎!」勒曰:「要不可加以鋒刃也。」使人夜排牆填殺之。
石勒雖為羯胡,又曾被賣為奴,但面對王衍的厚顔無恥 (推脫自身責任,勸石勒稱帝),他也按捺不住,慨嘆「吾行天下多矣,未嘗見如此人」,其對王衍不為西晉覆亡承擔責任,明顯是不屑的,「破壞天下,正是君罪」可以為證。王陽明言「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答顧東橋書>),石勒所為,正是與生俱來的良知的表現,此一良知,乃漢文化的命脈所在,反而王衍砌詞狡辯,他才是「亂華」,非石勒也。
慕容俊即慕容儁,《晉書.慕容儁傳》:
慕容儁,字宣英,皝之第二子也。初,廆常言:「吾積福累仁,子孫當有中原。」既而生儁,廆曰:「此兒骨相不恒,吾家得之矣。」及長,身長八尺二寸,姿貌魁偉,博觀圖書,有文武干略。
積福累仁而有好報,是漢文化觀念,由此可見慕容廆已有相當程度的漢化。至慕容皝,「雄毅多權略,尚經學,善天文」(《晉書.慕容皝傳》),可謂文武雙全。慕容儁繼承父親,「博觀圖書,有文武干略」,其跟劉聰等相似,都已非純粹的遊牧民族。
至於苻堅,《晉書.苻堅傳上》:
性至孝,博學多才藝,有經濟大志,要結英豪,以圖緯世之宜。王猛、呂婆樓、強汪、梁平老等並有王佐之才,為其羽翼。
《晉書.慕容暐傳》記梁琛語:
苻堅機明好斷,納善如流。王猛有王佐之才,銳於進取。觀其君臣相得,自謂千載一時。
孝順、經世致用的志向、聖君賢相的格局,這完全是儒家的政治理想,在氐族建立的政權中落實。
綜上所述,「五胡亂華」的說法,不攻自破。
日本史學家內藤湖南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說法,他認為,中華文化在秦漢時期向周邊民族幅射,往往會刺激周邊民族之覺醒,當周邊民族覺醒後,他們又會對中國施加反作用力,年輕民族的反作用力許多時為年老的中華文化「解毒」,使中毒的中華文化得以「恢復年輕」,使中國免於滅亡。所謂「五胡亂華」,實際是外民族勢力入侵中國,成為中毒的中華文化的「解毒劑」(李圭之<在傳統中發現近代:京都學派學者內藤湖南的東洋意識>引錢婉約《內藤湖南研究》)。
觀乎王衍、羊皇后的厚顏無恥與獻媚,再看五胡君主具備深厚的漢文化根底,內藤湖南的說法有一定道理。《晉書.劉元海傳》更記有劉淵 (劉聰之父) 起兵的說辭:
昔我太祖高皇帝以神武應期,廓開大業。太宗孝文皇帝重以明德,升平漢道。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地過唐日。中宗孝宣皇帝搜揚俊乂,多士盈朝。是我祖宗道邁三王,功高五帝,故蔔年倍於夏商,蔔世過於姬氏。而元成多僻,哀平短祚,賊臣王莽,滔天篡逆。我世祖光武皇帝誕資聖武,恢復鴻基,祀漢配天,不失舊物,俾三光晦而復明,神器幽而復顯。顯宗孝明皇帝、肅宗孝章皇帝累葉重暉,炎光再闡。自和安已後,皇綱漸頹,天步艱難,國統頻絕。黃巾海沸於九州,群閹毒流於四海,董卓因之肆其猖勃,曹操父子凶逆相尋。故孝湣委棄萬國,昭烈播越岷蜀,冀否終有泰,旋軫舊京。何圖天未悔禍,後帝窘辱。自社稷淪喪,宗廟之不血食四十年於茲矣。今天誘其衷,悔禍皇漢,使司馬氏父子兄弟迭相殘滅。黎庶塗炭,靡所控告。孤今猥為群公所推,紹脩三祖之業。顧茲尪闇,戰惶靡厝。但以大恥未雪,社稷無主,銜膽棲冰,勉從群議。
擺明車馬以兩漢皇族的後人自居,批篡漢之王莽為「賊臣」,也不屑曹魏、西晉政權,視之為不合法。在劉淵看來,入主中原不是「亂華」,而是「救華」,這於史料中獲得證實。
韓毓海《天下:包納四夷的中國》有這麼一段評論:
自晉惠帝以來,司馬氏王族,同胞兄弟凡二十五人,自相殘殺的結果,僅剩下了三人,西晉二世而亡,不聞延祚,這就是因為文明日益發達……文明異化之慘劇;而起身於今山西長治武鄉縣的後趙羯族統治者石勒,只不過是個胡人奴隸,但他卻如此鄙視司馬氏王朝說:「大丈夫行事,當光明磊落,如日月之皎然。不應如曹操、司馬懿父子,欺孤兒寡母而取天下」。
君子愛才,取之有道,堅持這一底線的是夷狄一方的「小胡」石勒,而不是華夏一方的大貴族司馬氏。
「天子失政,道在四夷」這句話,正好可以用在魏晉南北朝時代。
韓氏的說法與內藤湖南相呼應,可見中國大陸審視「五胡亂華」時,亦慢慢改變傳統一面倒譴責的觀點。
當王昭君遠嫁匈奴時,她大概未有想到其後人會有如斯的成就。總之,「五胡亂華」不是負面的,而是應該被正面肯定的,它是中華文化得以更新、復興的關鍵。
David Lai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喜歡文史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