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史教科書每謂「竹林七賢」「清談誤國」,這講法是有問題的,不盡合符史實。
考查七賢仕宦記錄,
嵇康 - 曹魏女婿,官拜郎中,後遷至中散大夫,司馬氏柄政時隱居。
阮籍 - 雖任從事中郎、散騎常侍、步兵校尉等職,但酣醉終日,甚少主動關心政治。
阮咸 - 出仕為散騎侍郎。後出任始平太守。
劉伶 - 未獲重用。
向秀 - 與嵇康、呂安友善,在山陽隱居,游離於仕途之外。嵇康、呂安被司馬昭害死後,選擇妥協做官,卻不做事,消極無為。
只有山濤、王戎備受重用,成為西晉政權的要員。
《晉書.山濤傳》:
a. 濤對曰:「廢長立少,違禮不祥。國之安危,恒必由之。」太子位於是乃定。
b. 以母老辭職,詔曰:「君雖乃心在於色養,然職有上下,旦夕不廢醫藥,且當割情,以隆在公。」濤心求退,表疏數十上,久乃見聽。除議郎,帝以濤清儉無以供養,特給日契,加賜床帳茵褥。禮秩崇重,時莫為比。
c. 初,濤布衣家貧,謂妻韓氏曰:「忍饑寒,我後當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及居榮貴,貞慎儉約,雖爵同千乘,而無嬪媵。
據 a,可知山濤接受嫡子繼承,尊重綱常名教。又 b、c 見其孝順,且平時生活節儉,安貧樂道。
山濤既恪守儒家修身準繩,他怎會清談?誤國從何說起?《山濤傳》內有以下一條更是最佳明證:
吳平之後,帝詔天下罷軍役,示海內大安,州郡悉去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帝嘗講武於宣武場,濤時有疾,詔乘步輦從。因與盧欽論用兵之本,以為不宜去州郡武備,其論甚精。于時咸以濤不學孫、吳,而闇與之合。帝稱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及永寧之後,屢有變難,寇賊猋起,郡國皆以無備不能制,天下遂以大亂,如濤言焉。
反對去州郡兵及武備,是山濤首先提出,若用其言,八王之亂必不致對地方造成嚴重破壞。山濤是有益於國,而非誤國。
於是,僅王戎最有可疑。《晉書.王戎傳》:
A. 阮籍與渾為友。戎年十五,隨渾在郎舍。戎少籍二十歲,而籍與之交。籍每適渾,俄頃輒去,過視戎,良久然後出。謂渾曰:「濬沖清賞,非卿倫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談。」及渾卒於涼州,故吏賻贈數百萬,戎辭而不受,由是顯名。為人短小,任率不修威儀,善發談端,賞其要會。
B. 戎與賈、郭通親,竟得不坐。尋轉司徒。以王政將圮,茍媚取容,屬愍懷太子之廢,竟無一言匡諫。
由 A,可知王戎以「善發談端」得到阮籍青睞。不過,他任官時「茍媚取容」、「無一言匡諫」,此和其餘六賢有別,下開不良風氣。
到了其堂弟王衍,基本上被認為是禍國的罪魁,《晉書.王衍傳》:
衍初好論從橫之術,故尚書盧欽舉為遼東太守。不就,於是口不論世事,唯雅詠玄虛而已。
此見王衍愛好玄談,疏忽政事。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衍甚重之。惟裴頠以為非,著論以譏之,而衍處之自若。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每捉玉柄麈尾,與手同色。義理有所不安,隨即改更,世號「口中雌黃。」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矣。累居顯職,後進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選舉登朝,皆以為稱首。矜高浮誕,遂成風俗焉。
「義理有所不安,隨即改更」,反映王衍無堅實、固定的個人見解,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後進之士,莫不景慕放效」、「矜高浮誕,遂成風俗焉」,足證「清談誤國」實由王衍造成。
衍雖居宰輔之重,不以經國為念,而思自全之計。
及石勒、王彌寇京師,以衍都督征討諸軍事、持節、假黃鉞以距之……俄而舉軍為石勒所破,勒呼王公,與之相見,問衍以晉故。衍為陳禍敗之由,云計不在己。勒甚悅之,與語移日。衍自說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勸勒稱尊號。勒怒曰:「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使左右扶出。謂其黨孔萇曰:「吾行天下多矣,未嘗見如此人,當可活不?」萇曰:「彼晉之三公,必不為我盡力,又何足貴乎!」勒曰:「要不可加以鋒刃也。」使人夜排牆填殺之。衍將死,顧而言曰:「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
由於王衍無道德意識,只有自身個人利害,他因此「勸勒稱尊號」而不以為恥。臨終前雖有覺悟,卻已太遲。
《晉書.羊祜傳》:
祜顧謂賓客曰:「王夷甫方以盛名處大位,然敗俗傷化,必此人也。」
蘇洵<辨姦論>: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
《晉書.桓溫傳》:
於是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寮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
王夷甫即王衍,同時代人普遍認為是他「清談誤國」,這是魏晉清談末流的弊病,與「竹林七賢」無關。
David Lai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喜歡文史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