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人歡笑背人愁——嵇康、阮籍、向秀內心的抑鬱

對人歡笑背人愁——嵇康、阮籍、向秀內心的抑鬱

嵇康雖好老莊之學,又不出仕為官,但其教兒子嵇紹,仍本乎儒門宗旨(觀〈家誡〉可知),他甚至叮囑已然絕交的山濤好好照顧嵇紹,蓋山濤當時已投靠司馬氏,有他提攜,嵇紹必定得以在官場發揮所長,建立事業。疼愛兒子、希望兒子為社稷出力,反映嵇康心底裏仍存有儒家的仁義,走上道家之路,實屬迫不得已。

許多人批評「竹林七賢」好服食「五石散」,赤身露體,有違禮法,卻鮮有人能進入其內心世界,對其作同情的了解。事實上,「七賢」之中,至少嵇康、阮籍、向秀,其內心皆藏有極深的鬱悶。嵇康好儒而不能行道,汲汲於養生而不得善終,固然悲憤。即使是阮籍、向秀,他們亦各有其難受處、無奈處,而這又和魏晉之際的政治環境,以及他們的身份有密切關係。

嵇康招致殺身之禍,和他的曹魏女婿身份有關。另外,他是太學生的精神領袖,其不歸附,將令標榜儒家名教的司馬氏政權遇上相當大的阻力。故此,他必須死。但問題是,嵇康雖死,仍有人會繼承其衣缽,成為太學生的新精神領袖。這位繼承人,要麼沉默,要麼大力表忠,否則將難逃被殺的厄運,選擇沉默之路正是阮籍,大力表忠則有向秀。

《晉書.阮籍傳》有幾條重要文字:

a.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

b. 籍嘗隨叔父至東郡,兗州刺史王昶請與相見,終日不開一言,自以不能測。

c. 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

d. 鍾會數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

e. 及文帝輔政,籍嘗從容言於帝曰:「籍平生曾游東平,樂其風土。」帝大悅,即拜東平相。

f. 籍雖不拘禮教,然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

g. 籍容貌瑰傑,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

由 a,可知阮籍本以儒家為修身準繩,後因「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遂轉入道家之隱世。

從 b,可見阮籍不隨便開口說話,避免禍從口出。這在 f 中「口不臧否人物」獲得證實。又 g 中的「喜怒不形於色」,亦和沉默相呼應,總之他整個人是極深藏不露,跟嵇康有時會按耐不住批評司馬氏截然不同。

據 c、d,阮籍酣飲非純粹為了飲酒,而是要逃避作出屈從於司馬氏的選擇,換言之,這是消極對抗司馬氏的一種手段。

而 e,他竟自願外調,更見其對司馬氏無好感。

阮籍文筆出眾,父親阮瑀為曹操文吏,位列「建安七子」之一,所以司馬氏想羅致他。可是,阮藉一方面不認同司馬氏奪權,一方面又擔心步老友嵇康後塵,遂只好借醉逃遁。

如何知他不屑司馬氏?裴楷往弔阮籍母喪,阮籍散髮箕踞,醉而直視。至嵇喜來弔,阮籍對待完全不一樣。嵇喜是嵇康兄長,裴楷則獲鍾會提拔。由此可知阮籍對司馬氏敢怒不敢言。

《晉書.阮籍傳》尚有下列記載:

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

獨自一人任意駕駛,可視作特立獨行。不依尋常使用的徑路,也算是一種自由的表現。何解「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

孫明君說得好:

在阮籍的世界裡,現實是醜惡的,禮法之士是虛偽的;政治是殘忍的,名士少有全者。人生是短促的,生命也是痛苦的,生命中沒有屬於個體的自由。阮籍胸中的「塊壘」巨大無比。他的痛苦其實不完全是司馬氏集團造成的,其中也包括生命本然的痛苦。疾病的折磨,生命的短促,政治的陰謀,仕途的險惡都構成了生命的憂患意識。阮籍沒有別的選擇,所以阮籍在遊戲人生,但其中孕育著真情。在曠達的外表下,他的內心至為痛苦。「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不知道人生的路在何方?不知道生命的價值在哪裡?想去的地方無法到達,不想回的地方不得不回,除了放聲大哭,淚眼問天,還有什麼辦法?〈阮籍與司馬氏集團之關係辨析〉

至於向秀,《世說新語.簡傲》:

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于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他是嵇康的好朋友,曾目擊鍾會與嵇康鬥法。

《世說新語.言語》:

嵇中散既被誅,向子期舉郡計入洛,文王引進,問曰:「聞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對曰:「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晉書.向秀傳》採《世說新語》講法,指向秀變了節,在司馬昭面前表態放棄避世隱居,卻補上向秀自撰的〈思舊賦〉一篇,其中有「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充斥着對舊日竹林之遊的嚮往,對舊人舊事乃至舊時自己的眷戀,而感嘆今不如昔。全篇語調陰沉,悲傷感慨,反映向秀根本並無背棄理想,向司馬昭獻媚只是為了全身保命,身不由己。

David Lai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喜歡文史哲。

圖片:維基百科

Im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