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文學》記有以下一條:
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
《四本論》的內容為何?劉義慶《世說新語》注引《魏志》曰:
會論才性同異傳於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鍾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
據此,全書主要討論才、性之間的關係,屬純粹學術層面的事。但問題是,既屬學術探討與切磋,何解鍾會竟有「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的尷尬表現?
一個說法是嵇康學問太高,鍾會自慚形穢,故有尷尬表現。然而,據《三國志.鍾會傳》:
會常論易無玄體、才性同異。及會死後,於會家得書二十篇,名曰《道論》,而實刑名家也,其文似會。初,會弱冠與山陽王弼並知名。弼好論儒道,辭才逸辯,注《易》及《老子》,為尚書郎,年二十餘卒。
鍾會乃當時一有名學者,著作甚豐,且與大振玄談之風的王弼齊名。他怎會自覺學問不如嵇康?又他出身潁川郡,名士輩出之地,決無自卑之理。必有學術以外的一些原因,令鍾會行為如此反常,此處陳寅恪的見解或許值得參考。
在萬繩楠整理的《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裡,陳寅恪提到:
曹操求才三令,大旨以為有德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或負不仁不孝貪詐的污名,即未必有德。性者,仁孝道德也。曹操求才三令講的實際就是才性異、才性離的問題。三令為曹魏皇室大政方針之宣言,與之同者即是曹黨,反之即是與曹氏為敵的黨派。有關四本論的四個人,傅嘏、鍾會論同與合,李豐、王廣論異與離。就其黨系而言,後二人為曹黨,前二人則屬於與曹氏為敵的黨派。
考《三國志.傅嘏傳》:
時曹爽秉政,何晏為吏部尚書,嘏謂爽弟羲曰:「何平叔外靜而內銛巧,好利,不念務本。吾恐必先惑子兄弟,仁人將遠,而朝政廢矣。」晏等遂與嘏不平,因微事以免嘏官。起家拜熒陽太守,不行。太傅司馬宣王請為從事中郎。
傅嘏對曹爽重用何晏有不滿,一度被免官。「司馬宣王」即司馬懿,司馬懿「請為從事中郎」,則傅嘏得到司馬懿支持。傅嘏是主張才性「同」。
裴注引
傅子曰:初,李豐與嘏同州,少有顯名,早歷大官,內外稱之……豐後為中書令,與夏侯玄俱禍……
夏侯玄因反對司馬師 (司馬懿的長子),被滅族,李豐有份參與其中,則李豐是反司馬氏者,他主張才性「異」。
王廣,王凌之子,據《晉書.高祖宣帝紀》,王凌反抗司馬懿失敗,被押解回京途中,路過賈逵廟,大呼:「賈梁道!王凌是大魏之忠臣,惟爾有神知之。」未幾仰鴆而死,被夷三族。依此,王廣亦屬反司馬氏者,他主張才性「離」。
鍾會主張才性「合」,《三國志.鍾會傳》:
毌丘儉作亂,大將軍司馬景王東征,會從,典知密事……
他是司馬師的心腹,後又追隨司馬昭。偏偏嵇康乃曹魏女婿,《晉書.嵇康傳》:
嵇康,字叔夜……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
儘管嵇康「長好《老》《莊》」、「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於懷」,他在太學生群體卻有極大的號召力和影響力,一個證據是他行刑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同上書),替他求情。正因為如此,鍾會要試探嵇康的政治取態,甚至迫他站隊,《四本論》表面談純學術,實則不然。
《世說新語.簡傲》有以下一條:
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于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劉注引《魏氏春秋》:
鍾會為大將軍兄弟所暱,聞康名而造焉。會名公子,以才能貴幸,乘肥衣輕,賓從如雲。康方箕踞而鍛,會至不為之禮,會深銜之。後因呂安事,而遂譖康焉。
值得注意是「鍾會為大將軍兄弟所暱」,嵇康對這麼一個大紅人到訪,既無熱情款待,又不予以挽留,照舊打鐵,這其實已經透過行為暗示他不願意與司馬氏同流合污。鍾會擲出《四本論》,只是想再確認多一次嵇康的心態有沒有轉變。既無轉變,嵇康被殺就是必然的。
總括而言,鍾會的尷尬,跟他是司馬氏陣營的紅人、《四本論》的政治性質分不開。嵇康以曹魏女婿的身份,一再冷待鍾會,亦見其不依附權貴、不妥協屈服的高潔人格。
David Lai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喜歡文史哲。
圖片:遊戲《真三國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