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漢一代,甚少發生內亂,唯一一次,乃「吳楚七國之亂」。
「吳楚七國之亂」發生於西漢景帝三年 (公元前 154 年)。以吳王劉濞為首的七個劉姓宗室諸侯 (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膠西王劉卬、膠東王劉雄渠、淄川王劉賢、濟南王劉辟光、趙王劉遂),因不滿朝廷「削藩」,起兵反抗,終為竇嬰、周亞夫鎮壓。
關於是次亂事的細節,見於司馬遷《史記》及班固《漢書》中。今嘗試重新審視西漢初年這件大事。
吳王劉濞是漢高祖劉邦兄長劉喜 (字仲) 之長子。他的發跡,始於英布 (項羽舊部下,後叛楚歸漢,封淮南王。朝廷接連消滅異姓王,英布不安,遂反) 起兵作反,高祖親自率兵征討,其以二十歲之資,騎兵將領的身分,隨高祖破英布有功,自此一鳴驚人,為高祖所賞識。是時,荊王劉賈被英布殺害,沒有後人。高祖憂慮吳地、會稽輕悍,於是立濞為吳王,管理三郡五十三城。
不過,跟劉賈不一樣,劉濞並未與高祖一同打江山。尤有進者,高祖隱約覺得劉濞有不妥,有「進取」(即謀反) 之心,礙於天性仁厚,不願馬上改易,希望給予劉濞機會,遂告誡他:「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豈若邪?然天下同姓一家,慎無反!」
劉賈在楚漢相爭期間,與彭越合作,燒毀楚軍的糧草儲備,大大打擊項羽。高祖得天下後,劉賈負責監視江東地區 (舊日項羽根據地) 的動靜。劉濞接替劉賈而先為高祖所疑,這對劉濞已然不利。更不幸的是,劉濞利用吳地能鑄錢煮鹽的優勢,大大增強封國的經濟實力,《史記》、《漢書》皆提及劉濞「富埒天子」(財富與天子相等),足見他在經濟上儼然與中央抗衡。
文帝時,劉濞之子劉賢入宮,侍奉皇太子劉啟 (即後來的漢景帝)。史載「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劉濞或被懷疑與楚人殘餘勢力合流。劉啟殺劉賢,文帝事後竟將劉賢的屍體送回吳國埋葬,此舉等於不把吳王劉濞當成自己人,而視之為楚人的同黨。劉濞因此怨恨說:「天下同宗,死長安即葬長安,何必來葬為!」這其實是批評文帝暗中把吳國劃了出去,疑心他圖謀不軌。「吳王由是怨望,稍失藩臣禮,稱疾不朝」,劉濞和中央關係緊張,可見一斑。
慶幸文帝為人寬厚,而且有管治智慧,有一次,吳王使者提及,吳王稱病,不過是害怕皇帝殺他,出於無奈。文帝會意,馬上赦免吳國使者,讓他們回去,並賜吳王憑几與手杖,表示體諒他年老,可以不入京朝見。文帝退後一步,釋出善意,矛盾才得以緩和。
觀乎「吳得釋其罪,謀亦益解」,劉濞未必有謀反的決心。他唯一的錯是管治得封國太好,無需老百姓繳交賦稅、每年定期慰問有才能的人及給平民賞賜、對其他郡國法吏要追捕的逃犯予以收容……奈何仁政、德治慢慢令地方蓋過中央,至景帝即位,景帝本身有欠寬仁,加上用為人嚴峻剛直、以法家之說為學的潁川人晁錯為智囊,「削藩」終於出台,劉濞亦不得不反。
「數上書孝文時,言削諸侯事……書數十上,孝文不聽」,可見文帝對晁錯「削藩」建議不以為然。他更傾向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推恩令的理論根據,規定諸侯王把封地分成幾個部份傳給各個兒子,形成直屬於漢廷的更小的王國與侯國,達到分化、削弱諸侯王國勢力的效果)。可惜景帝繼承不到父親的思路,對偏執於「削藩」的晁錯完全信任,劉濞卒之以「誅晁錯,清君側」為由起兵。
究竟劉濞有沒有足夠實力謀反?且看晁錯的政敵袁盎的一番話:「吳有銅鹽利則有之,安得豪桀而誘之!誠令吳得豪桀,亦且輔王為義,不反矣。吳所誘皆無賴子弟,亡命鑄錢姦人,故相率以反。」
「吳有銅鹽利則有之,安得豪桀而誘之」、「吳所誘皆無賴子弟,亡命鑄錢姦人,故相率以反」,扼要言之,就是劉濞只有經濟實力,卻無軍事實力。既無軍事實力,如何作反?
袁盎學宗儒、道,有別於晁錯一面倒採法家。他又曾在吳國當過國相,熟知吳國虛實,其所言當甚可信,也較客觀。
再看劉濞
(1) 非單獨起兵,而是先聯膠西王劉卬,再聯楚、趙、膠東、菑川、濟南諸國;
(2) 下令國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將。少子年十四,亦為士卒先。諸年上與寡人比,下與少子等者,皆發。」發二十餘萬人;
(3) 要求閩越、東越發兵相助,趙王暗中要求匈奴出兵;
若軍力充足,何需與其他諸侯王結盟?何需全國總動員?何需勾結外國勢力?一旦失敗,隨時身死國滅,正好反映劉濞實力有限,並無必勝把握。
景帝聽從晁錯「削藩」,外戚竇嬰曾堅決反對,連晁錯父親都深感憂慮。至亂事起,景帝派周亞夫 (周勃的兒子)、欒布、竇嬰等率兵平亂。袁盎主張殺晁錯以息吳王之怒,但此更似公報私仇 (晁錯多次陷害袁盎),於景帝眼中,殺晁錯則為一權宜之計。反事既成,不能回頭,劉濞言「我已為東帝,尚何誰拜?」這是騎虎難下,不得不如此。
劉濞終於戰敗,究其原因,在其始終未有攻佔位於滎陽的敖倉,加上閩越不肯採取行動,東越受漢朝重金收買,倒戈相向,周亞夫又作壁上觀,讓叛軍與梁國在睢陽交鋒,消耗其兵力,再暗地裡出「輕兵絕淮泗口,塞吳饟道」,劉濞軍力大減,復添以糧食不繼,自然非敗不可。
值得留意是景帝的反應。
吳王兵敗,景帝制詔將軍:「吳王濞背德反義,誘受天下亡命罪人,亂天下幣,稱疾不朝二十餘年。有司數請濞罪,孝文皇帝寬之,欲其改行為善。今乃與楚王戊、趙王遂、膠西王卬、濟南王辟光、菑川王賢、膠東王雄渠約從謀反,為逆無道」,這完全是晁錯的觀點:「今吳王前有太子之隙,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不忍,因賜几杖,德至厚也。不改過自新,乃益驕恣,公即山鑄錢,煮海為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逆。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之,其反遲,禍大。」
鄧公為晁錯抱不平「夫鼂錯患諸侯彊大不可制,故請削地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計畫始行,卒受大戮,內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仇,臣竊為陛下不取也。」景帝竟同意其說法,拜鄧公為城陽中尉。
晁錯雖死,景帝卻從未放棄其偏見,強硬作風依舊,晁錯之死都算冤枉!
總括而言,「吳楚七國之亂」雖然是一場亂事,但更多是中央一再強硬,迫得地方走投無路,不得不反。今天重新審視事件,中央與地方,邊緣與核心,兩者的關係是否可以有更多諒解,少些猜疑?值得我們思考。
「吳楚七國之亂」後,中央皇權大為加強。漢武帝即位,主父偃提出「推恩令」。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構想終於得到落實。
[主要參考資料]
1. 司馬遷,《史記.吳王濞列傳》
2. 司馬遷,《史記.荊燕世家》
3. 司馬遷,《史記.晁錯傳》
4. 司馬遷,《史記.袁盎傳》
5. 班固,《漢書.荊燕吳傳》
6. 班固,《漢書.晁錯傳》
7. 班固,《漢書.袁盎傳》
David Lai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喜歡文史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