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不倚VS劣法弊政 - 下篇
元祐時期(1086-1094, 蘇轍47-55歲),「舊黨」陸續掌權,新法遭到罷廢,史稱「元祐更化」。蘇轍也是這次「更化」的得益者,由此進入中央執政集團 [1],給了他一個大好機會來發揮行政管理的才幹。早前在諌官任上時,蘇轍已經常常批評那些有損民生的政策,例如要求放寛民間欠債,歸還官府侵佔了的農田,還有就是取消四川一帶的榷茶制度(茶葉專賣)。如今身處決策權力中心,自然更加出力去除各種劣法,改善各項弊政。他說:「事有失當,改之勿疑;法或未完,修之無倦」[2]。這句話明確指出,蘇轍不會執着於空談理論,不切實際地死守着一紙空文,罔顧執行中出現的各種弊陋。再加上他那「直言極諌」的狠勁,作為執政固能做到獨立不倚,不避權貴、不別親疏。就是司馬光這個有恩於他的朝中老大所提出的政策,若是不妥當的,他也毫不忌諱跟他爭論;連掌握實權的宣仁太后他也不會賣賬。所以,就算只是朝中老二,他對元祐時期的政策和政治有着十分深遠的影響。與此同時亦惹來各方的攻擊和種下後來被遠謫嶺南的禍根。
雇役VS差役
在《上篇》中已提及過,蘇轍對青苗錢和科舉改革提出了異議,因此令到司馬光不太高興,影響到了他們的工作關係[3],後來有關役法的爭論,令到這種關係變得更差。
先是,王安石於「熙寧變法」(1069-1086)時改差役為雇役。差役是人民在一定時期之中為政府做雜工,由築城修河到運輸跑腿,視乎需要而定。王安石改為由人民按大中小戶各出「免役錢」若干,再由官府雇用所需人手。起初,蘇轍是支持司馬光的主張,癈除雇役重行差役的 :「差役可行,免役可罷,不待思慮而決」[4]。說得斬釘截鐵,毫無疑問。他還質問哲宗(實際上是宣仁太后)何以遲遲未能下定決心去除此法 [5]。另一方面,蘇東坡在歷任多個地方的知州之後,卻認為雇役雖然有它的弊處,但仍是比差役為佳,不能遽然罷之,還因此跟司馬光吵了一架 [6]。
可能是受到兄長的影響,蘇轍後來對差役法也有所保留,認為就是要罷癈,也不能說罷便罷 [7]。他警告說:「以為差役一行,可坐而無事,臣之愚意以為免役之害雖去,而差役之弊亦不可不知」[8]。蘇轍指出:(一)差役一事「關涉眾事,根牙盤錯」[9],並非單單把官府的工作分派給人民便了;(二)雇役已實行多年,驟然更改,「民未必便」;(三)若未能窮究差役的各樣弊陋便推行,一有出錯,必定成為某些人(暗指「新黨」)的口實,攻擊元祐更化。他主張把剩餘的免役錢繼續雇役一年,利用這段時間,責令各地方官員上奏差役法的利弊,朝庭詳細規劃,堵塞弊陋,才正式推行,如此反對者便無藉口來批評更改役法了。
可惜司馬光一意孤行,還限令五日之內改雇役為差役。就在這時,蔡京這個大滑頭出場,在開封府一帶,雷厲風行地改行差役,得到司馬光大讚:「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行之有」[10]。其實,蔡京是想利用推行這惡法來打擊司馬光的信譽,而他竟懵然不知,難怪蘇轍批評司馬光是「忠信有餘而才智不足」[11]。不久,司馬光病逝。有關役法的爭論,演變成司馬光的「門人」用來處處與蘇氏兄弟為難的工具,由此開啓了「舊黨」的內鬥。不久,蘇轍的另一政治舉動--反對「調停」,更令到他兩面受敵。
調停VS嚴懲
簡單而言,所謂「調停」就是希望對「新黨」寬容一點。例如重新任用一些已被貶黜的「新黨」成員為京官,或是把他們從偏遠落後的地方,調到條件較好的州份。希望能夠在朝中營造一點點祥和氣氛。但是蘇轍極力反對。這是蘇轍作為執政時期中最具爭議的一個政治決定。
首先提出「調停」這主意的是當時的宰相呂大防和劉摯。一方面,呂劉二人見新黨的主力雖然已經被貶,但固有勢力仍在,不時對「元祐更化」指手劃腳,妨礙政策推行。另一方面,他們對這股殘餘勢力有所畏懼,為自保計,主張調停。
不過蘇氏兄弟都大力反對。蘇東坡更發現一些被貶的「新黨」成員,趁着政治氣氛没有先前那麼嚴峻,便蠢蠢欲動,做些小動作,希望能東山再起 [12]。 在蘇氏兄弟眼中,「新黨」就是「小人之黨」,就是奸官侫臣,絕無妥協餘地。
蘇轍分析說:(1)要把那些小人引進中央就好像「冰炭同器,必至交爭」。更有甚者,這些小人還會薰染其他官員,造成惡性循環 [13];(2)他還引用《易經》中的泰卦說「內君子,外小人謂之『泰』⋯⋯內小人,外君子則謂之『否』」。又有誰不想國泰民安?以泰換否(不安)[14];(3)至於那些小人,就讓他們「牧守四方,奔走庶務,各隨所長」好了。很明顯蘇轍先假定:人品官品差,辦事能力也會差。當地方小官還是可以的 [15]。(4)「賞罰必公」[16]。新黨中人既有過錯,當然要受到處罰,這樣才可以令天下人知道甚麼是正確的。
本來蘇轍大可以就此罷手,但他的老二狠勁一時間發作,在奏章中還暗暗批評那些主張調停的人,「是猶畏盜賊之欲得財,而導之於寢室,知虎豹之欲食肉,而開之以牧,天下無此理也。」[17] 這等於是指着和尚罵秃驢,呂劉兩位宰相可不是儍瓜啊!結果,宣仁太后讀過蘇轍的奏章之後便否定了「調停」的動議。
君子VS小人
那時候的蘇轍到處樹敵,得罪四方,八面不討好。在「新黨」眼中,他當然是眼中釘,肉中刺;而在「舊黨」之中,他和各派勢力亦時有齟齬;連本來與自己聲氣相投的政治伙伴也鬧着意見,自從他成為執政之後,對他的彈劾無日無之。元祐八年(1093, 蘇轍54歲)宣仁太后過身了,元祐更化也人亡政息,蘇轍光輝的政治生涯亦宣佈結束。而他是早已預計到有此一日:「(「新黨」回朝)必將戕害正人,漸復舊事,以快私忿」[18]。日後的發展證明他的估計是正確的。紹聖元年(1094, 蘇轍55 歲)蘇轍被打「打回原形」,給貶到十五年前的貶所筠州去 [19],之後更再貶到嶺南的雷州(今廣東省海康縣)。
有一點很奇怪,蘇轍分析政策時可以心平氣和,條分縷晰,較量利害;一旦牽涉到人事糾葛,他便毫無妥協餘地,涇清渭濁,壁疊分明。所謂「君子」VS「小人」的思維經常左右着他的政治取向。在現代人眼中可能會覺得「曉做事不如曉做人」,略為圓滑一點不是更有好處嗎?何必處處執着?但是,對於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士大夫來說,作為君子必要有所恪守,有一條底線是退不得的。蘇轍曾說:「一爭之後,小人必勝,君子必敗。何者,小人貪利忍恥,擊之難去;君子潔身重義,知道之不行,必先引退。」[20],由此觀之,在蘇轍心目中若不堅持這一條底線,就是不潔,就是不義,就是失道。若是如此,他寧可引退,拋棄高官厚䘵。
這個就是蘇老二之所以是一個狠角色的真正原因。
注釋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