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永遠的老二(之四)

蘇轍:永遠的老二(之四)

辣手諌官VS前朝遺臣 - 下篇

有人認為蘇轍對幾個前朝大臣的狙擊是主觀武斷的,更有可能是為了報復在烏臺詩案中所遭受過的迫害。究竟蘇轍是疾惡如仇,還是公報私仇?

首先,製造烏臺詩案的幾個主事者是舒亶、何正臣、李定,當然還有宋神宗本人。當蘇轍出任諌官時,這幾個大臣不是已經被遂離中央,便是已經風燭殘年,無甚作為。蘇轍所彈劾的那四名前朝「老官」,跟烏臺詩案都没有直接關係,章惇更為蘇東坡抱打不平過。所以說蘇轍公報私仇是很難成立的。

再來就要問,蘇轍是否主觀武斷?蔡確、韓縝、章惇和呂惠卿真的如蘇轍所言那麼不堪?史籍中不是也記載了這幾個人一些可以稱許的事情嗎?那些被蘇轍批評為禍國殃民的舉措,真的導致到民不聊生嗎?

其實蘇轍對蔡確也有正面評價:「頗有吏幹,粗知經史」,只是「碌碌常才,無過人之實」[1]。  《宋史》也提到,韓縝年青時頗能任事:「(韓縝)外事莊重,所至以嚴稱」[2]。至於章惇:「惇敏識加人數等,窮凶稔惡,不肯以官爵私所親,四子連登科,獨季子援嘗爲校書郎,餘皆隨牒東銓仕州縣,訖無顯者。」[3] 當滿朝文武都視各種「員工褔利」為天經地義時,章惇並沒有這樣做,儘管自己貴為執政,也沒有幫兒子們加官晉爵。說到呂惠卿就更難攏統的把他所籌劃的新政,全都視之為擾民生事;在與西夏的衝突中,他究竟是隱定了大宋西彊的狀況,還是令其惡化了,更是不能遽下斷語。

以上的論說,明顯是把「能臣」和「姦臣」這兩個概念,放於對立的位置上,是彼則不能是此:既然是能臣又怎會是姦臣?可是,又是能臣又是姦臣的,在歷史上多的是![4] 蘇轍對這些人的彈劾大都是集中在他們人格上的,官品上的缺失。批評他們為政方面的過錯,只是他們動機不良,人格低劣的結果而已。

蘇轍任諌官時之所以出手如此狠辣,還有兩點我們是要注意的:「諌」這種政治活動和「諌官」這個職位。

「諌」是中國歷史上一種非常奇特又複雜的政治活動,這裏只能簡單概括的談一談。「諌」不只是政策上的辯論爭拗,還有一種實踐道德意義在其中,所以「諌」批判的是道德層面上的缺失,是針對人。更準確一點,就是針對皇帝的操守,官吏的品行(宋代以後者為主)。而用來進行「諌」的道德律又以儒家的倫理思想為主。有時候,法律條文並没有指明某些行為是不合法的,但是若以儒家思想來衡量時是不可以接受的,則可諌之。「諌」就有了「清君側」,「安社稷」的豪氣了。可能蘇轍認為,自己是站在道德高地上來為百姓着想,為朝廷除害,為天道昭彰。再加上宋代諌官制度的弊陋,往往令人誤以為進諌論奏是公報私仇。

宋朝諌官的任免不同於唐代。唐代的諌官是由宰相選任,主要是向皇帝進諌,作為宰相與皇帝之間的緩衝 [5]。本來只是一般的政事論難,不用特意設立一個職位來提出批評,任何對相關政策有自己想法的人,也可以上奏朝廷,說出自己的意見。然而,宋代諌官的功能是糾察百官,連宰相也包括在內。諌院的主要工作就是監察,監察些甚麼?不就是官員的朝中大節,個人品德!宋代古文六大家中,就有三人曾任此職:歐陽修、王安石和蘇轍。他們其後都進入了執政班子。所以先任諌官,後為宰執,乃是宋代政壇常事。如是者,在諌官任上自然會十分賣力糾察百官。正如蘇轍自己所說:「論奏群臣得失皆是本職。」[6] ,他的「本職」之一是風聞議事。所謂風聞議事,就是只需要聽聞而已,便可以進行彈劾,不會因為無憑無據而獲罪被處分。所以諌官又被稱為「言官」。「諌官既以言為職,不能無言,時又以言為尚,則日求所以言者,但可言即言之。」[7]  這種政度有它的好處,也有弊處。好處是及早提出問題,不至於做成重大錯誤;弊處就是令官員養成不求有功,因循苟且,只希望不會被諌官盯上,好官自為之。而在諌官方面,一旦所諌的被否定,他們便會引退,主動要求外調,以表示自己與所要反對的事或人誓不兩立。反之,朝廷也可以把諌官罷黜,表示朝廷不認同他的進諌。不管是那一種結果,進諌者的官階可能下降了,但聲望卻會上升,贏得清議之名。於是便做成拼了命的「死諌」和脫離了就事論事的宗旨[8]

讀者閣下可能已經看出這種制度潛伏着一個重大危機:被利用來進行政治鬥爭,建立黨派,更有甚者,利用臺諌來進行政治迫害,排除異己。所以,懷疑蘇轍是因黨爭之故才會如此辣手也是合理的。

元祐時期 (1086-1094)的黨爭非常複雜,新舊黨對疊;洛蜀朔互鬥,不是三言兩語便能交代清楚。高剛先生如此描述元祐時期的政治生態:

「元祐黨爭却幾乎找不到政見上的分黨標準,A可能在某件事上支持B攻擊C,但換一件事,他就可能支持C攻擊B,黨派分別的整體圖景遠没有『新舊黨爭』那麼清晰。」[9]

當初司馬光把蘇轍安排到諌院中去,可能就是看上了他在「制科」考試中的直言極諌的狠勁 。[10] 以當時的情況而言,哲宗剛登基,新舊兩黨並用,只是權宜之計。宣仁太后「以母改子」,想把神宗的新政一一罷癈,在在都需要言官的幫助,製造有力的言論來貶抑前朝遺臣。

這麼說,蘇轍不就是被利用作政治鬥爭工具?

開始的時候可能不是這樣的。從那時期蘇轍的奉章來看,他基本上是不贊成「新黨」的「新政」。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明白到,當時的朝政必須要改革才行。初任諌官時,他的工作只是為改革朝政的道路移除障礙(新黨) ,這跟他的政治取向是相符合的 。「洛蜀朔」黨爭出現之後,那就難說了。

後來蘇轍在推辭副宰相(又是老二)的任命時說[11] :「前後歷居於臺諫,彈擊多召於怨尤」[12] ,「臣比年以來,再任言責,每有論奏,不敢觀望。以此仇怨滿前,孤立寡援,每一念此,不寒而慄。」[13] ,  似乎蘇轍早已知道,自己出手如此狠辣會有甚麼後果的。果不其然,一旦他離開了臺諌的職位,對他的彈劾便紛至沓來。誰人有這樣的膽量來挑戰蘇轍這個「直言極諌」的朝中老二?不就是諌院裏的諌官們!正是,剃人頭者人亦剃之,管你是老大還是老二!可是,蘇轍就是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也「不敢觀望」,盡言其所要言者。

不要忘記,蘇轍也是一個狠角色。

注釋

[1]:蘇轍《欒城集》卷三十六,《乞罷左右僕射蔡確韓縝狀》。
[2]:  《宋史》巻四百七十一  列傳第二百三十  姦臣一。
[3]:  同上。
[4]:  當然,姦臣不一定就是能臣。
[5]:  錢穆(1974)《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三民圖書有限公司,頁69。
[6]:  蘇轍《欒城集》卷三十七,《再乞責降蔡京狀》。
[7]:  錢穆(2023)(修訂五版)《國史大綱》,臺灣商務印書館,下冊頁40 。
[8]:虞云國(2021)《宋代臺諌制度硏究》, 上海人民出版社。
[9]:  高剛(2019)《蘇軾十講》,上海三聯書店,頁300。
[10]:  在那次制科考試中,部分考官認為蘇轍對仁宗的批評太過火了,不應讓他合格,而司馬光卻支持他。請參看拙文《蘇轍:永遠的老二? 黃毛小子VS皇帝天子》。
[11]:  元豐年間改革官制,取消了參知政事這個副宰相的官銜,而以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尚書左右丞來代替。因此,蘇轍的官職等於副宰相。凑巧地,一個月之後,朝廷委任蘇東坡為吏部尚書。蘇東坡便成了蘇轍的下屬了。
[12]:   蘇轍《欒城集》卷四十七,《免尚書右丞表》。
[13]:  蘇轍《欒城後集》卷十六,《舉王鞏乞外任劄子》。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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