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手諌官VS 前朝遺臣 - 上篇
經過五年貶謫生活之後,蘇轍迎來了政治生涯中最精彩的階段,同時也走進了宋代最複雜的黨爭之中 [1]。
元豐八年(1085,蘇轍46歲)神宗駕崩,只有八歲的哲宗(趙煦)繼位,由高太皇太后(宣仁太后)垂簾聽政。宣仁太后與「新黨」在政策上和皇位繼承上本有磨擦,於是她引用「舊黨」來鞏固自己的權力。首先是重新起用司馬光等名臣。蘇轍也被召回朝,出任秘書省校書郎。這個職位跟制定政策完全沾不上邊,對此蘇轍不太滿意。他以詩言志:「讀書猶記少年狂,萬卷縱橫曬腹囊。奔走半生頭欲白,今年始得校書郎」[2] 。「萬卷縱橫曬腹囊」,蘇轍頗為自負,自問滿腹經綸,現在才當上個閒散小官,不滿之情表露無遺。他又怎會知道往後事態的發展會那麼出人意表!
元祐元年(1086),當他回到久別了的京城,馬上被擢升為右司諌,算得上是諌院中的老二了。這個老二也不賴,在任不到一年,上奏74 章,彈劾多個大小官員,批評了多個朝中重臣,連推薦他出任諌官的呂公著和司馬光也被他掛上了「才不逮心」的招牌 [3]。最厲害的是,他向前朝四大遺臣出招,將其一一掃地出門 [4]。
首先是兩個宰相,蔡確和韓縝[5]。
當司馬光等「舊黨」回朝之後,蔡確已感到政治風向正在轉變,等到蘇轍上書彈劾他時,第二天便自行罷相,知難而退。但蘇轍仍是繼續狙擊,批評他「雖外迫人言,若欲求退,而論功攘善,實圖自安」,指出蔡確只想藉引退避過受罰。又說:「(蔡)確為相無狀,以累先帝之明」;「所造之惡,皆歸先帝,而陛下所行之善,皆歸於確」[6] 。示意不能就此讓他離去,白白便宜了他。蔡確「善觀人主意,與時上下」[7],凡事唯唯否否,見風駛舵,但他總算有自知之明。另一個宰相韓縝比蔡確年長十多歲,就連這種自之知明也没有。雖然知道已經不容於中央,仍是賴着不走。於是,蘇轍對他連番出招,一連上奏八章來彈劾他。
蘇轍對韓縝的批評是:「迷國誤朝與(蔡)確均,而不學無術去確遠甚」。不單無能,而且比蔡確更無才。他與遼國議定邊界時失職,令國防出現漏洞,故此「縝以一死以謝,猶未塞責」;為人暴虐,民間有所謂:「寧逢乳虎,莫逢玉汝(韓縝的字)」,比蔡確更是不堪。彈劾他的官員也不止蘇轍一個,奏章多達數十章。在如此壓力之下,他仍戀棧權位,不願像蔡確那樣淡出政壇。最後是朝廷把他罷免,貶黜為地方官(知潁昌府)。
再來就是樞密使(國防部長)章惇。章惇是一個複雜的人。蘇東坡初進官場時便和他交好,在烏臺詩案發生後,他不單為蘇東坡求情,更正氣凜然斥責那些陷害蘇東坡的人 [8]。他是屬於「新黨」的,卻不會盲目贊成所有新法,因此跟王安石不和。蘇轍認為章惇是「應務之才」但「難以獨任」[9],又指責他作為執政之一,就是知道司馬光有關役法的政策是有問題的[10],他不單没有跟他詳細討論,以人民利益為先,反而任由政策推行出錯。等到事態變差之後,才在廷上和司馬光進行激烈爭論。原來章惇與司馬光早有齟齬在先,他經常嘲弄司馬光,令他非常尷尬。蘇轍批評章惇如此用心,如何能負擔起保衛國家的責任 [11],強調他以私怨先行,不顧國家利益,所以必須罷免。
總的來說,蘇轍對前三人的彈劾大多是集中於批評他們的無能,無才,無德。對於呂惠卿除了這三項之外,更多了一項,無耻。
呂惠卿早前因「新黨」的內鬨而離開了中央。他比蔡確更滑頭,見勢色不對,索性退到一個「守宮觀」的閑職,差不多是申請退休了。他以為這樣便可以金盆洗手,避過處罰。蘇轍也不呆,看出他的用心,聯合其他諌官多次上書請求誅竄他。蘇轍一出手就是殺着,在奏章起首便引用了漢武帝殺張湯 [12]和唐德宗逐盧杞[13] 的典故,指出就是不殺呂惠卿也必須把他:「追削官職,投畀四裔,以禦魑魅」[14]。
呂惠卿的品格究竟差到甚麼程度,令一向「朴訥寡徒」[15] 的蘇轍如此痛恨他?首先,是有關他所制定的「新政」。
他為王安石構思的青苗法、助役法、手實法令「尺椽寸土,檢括無遺」,又鼓勵人民「專用告訐,推析毫毛,鞭棰交下⋯⋯上下騷動,不安其生。」[16] 把新法的惡果全都推到呂惠卿身上似乎並不公平。其他「新黨」成員,包括王安石和神宗也應該負責。若是論到呂惠卿的官品的話,就不容他推缷了。蘇轍說他:「力進邪說,熒惑聖聽」;「排擊忠良,引用邪黨」;「欲株連蔓引,塗污公卿」[17] 。這些評語讀起來可能有點空泛,那麼就來看看一個實實在在的例子吧,一個便足夠了。
王安石以為呂惠卿是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得力助手,兩人親如父子。後來王安石與神宗鬧意見,暫時罷相。他擢升呂惠卿為參知政事(副宰相),讓他繼續變法的宏圖大計。但是當王安石復相,呂惠卿便用盡千方百計來陷害他,加深他跟神宗的矛盾。他把王安石寫給他的私人信件(信中有些欺君之言)交給神宗。這些信都是他們兩人仍未交惡時所寫的,而「(呂)惠卿方其無事,已一一收錄,以備緩急之用。一旦爭利,遂相抉擿,不遺餘力,必致之死。」[18]可見呂惠卿這個人經常為出賣任何人做好準備,時機一到,毫不猶豫出招。至於對方是否對自己有因,有義,有情是絕不會考慮的。
《宋史.姦臣傳》呂惠卿一節有如下的記載:「雖章惇、曾布、蔡京當國,咸畏惡其人,不敢引入朝。」[19] 連其他姦臣也不敢與他共事,可見呂惠卿此人真的是姦臣中之姦臣。江湖險,政壇更險。
有一說認為,蘇轍如此賣力彈劾前朝官員是因為蘇轍是報復在烏臺詩案中自己和兄長所遭到的迫害。另一說法則認為他的彈劾是主觀武斷的。
究竟蘇轍是疾惡如仇,還是公報私仇?
注釋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