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雁傳書,尺牘存情:東坡信札隨筆──千言萬語(下)

魚雁傳書,尺牘存情:東坡信札隨筆──千言萬語(下)

(續上篇)

米芾

米芾(元章)宋代四大書法家之一,「米派山水點染法」的創始人,他有可能是回族人(註1)。米芾生就百分百的藝術家脾氣,怪人一個,好潔成癖,拜石為兄,常用自己臨摹的書畫,以假亂真,騙取珍品,時人稱他「米癲」(註2)

米芾比蘇軾年輕十多歲。兩人初見於黃州(蘇軾43 歲;米芾29 歲),一拍即合,詩酒唱酬一番之後,蘇軾向這個年青藝術家秀一下畫竹的技法,只見他提筆一揮,竹干子便拔地而起,並不像一般人那樣一節一節的畫。米芾問其故,蘇軾答曰:「可曾見竹子是一節一節的長出來?」蘇軾又建議米芾多觀摩學習晉人書帖,米芾從其意,日後不單書藝大進,更成了一個收藏晉人書帖的「癡人」。

蘇軾被貶嶺南,經過米芾當縣令的地方,他抱病出城迎接。原來這個米癲就是病了也要來些玩意兒,他早以設下「字宴」來侍候蘇軾。當蘇軾步入客堂,即見:「長案,各以精筆、佳墨、紙三百列其上」,就此一邊喝酒,一邊寫字,紙盡乃止,再把所書交換,兩人都認為從來未寫過如此多佳作(註3)

然而,蘇軾給米芾的信札都是比較簡短的,偶然也會向他傾吐一下生活上不如意的事,例如對朝中各種應酬的厭倦 :「人客杳至,輙不敢出」(註4);他如何懷念當年兩人在黃州初遇的歡樂:「復思東坡相從之適,何可復得」(註5),政事是絕少談得深入的。米芾這個人,對做官興趣不大,他「不能與世俯仰,故從仕數困」(註6)。究竟他對新政有甚麼意見,他是支持還是反對?我們所知不多。可能在蘇軾心目中,米芾只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朋友,不是那種適宜談論政事民生的對像。

米芾晚年居潤州丹徒(今屬江蘇),築有山林堂,以書畫自娛,著有《書史》、《畫史》,得年56歲。

林天和

林天和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說明書信多不等於關係密切。有關他的資料很少,《文集》的注釋部分提到,林的名字之後有加上「長官」二字的;又,他可能是增城縣令,僅此而已。

蘇軾給他最長的一封信,只有65個字。全部信件都是些應酬謝禮之類,没有深刻交流。除了這二十多封信之外,蘇軾也没有任何跟他詩詞唱和的作品留下。可見二人只是泛泛之交。不過,林經常給蘇軾送去一些小禮物,又不止一次親訪蘇軾。看來他是有心「巴結」蘇軾的。一個年邁的貶官還值得巴結嗎?三不五時給蘇軾送點東西,寄個信箋,為的究竟是甚麼?難不成林天和是在「騙」蘇軾的字作為收藏品?

離開惠州之後,兩人再没有任何交集。林天和只是蘇軾在惠州生活中的一點浮萍,來時不泛漣漪,去後亦無㾗跡。

朱壽昌

朱壽昌(康叔)是一名孝子,宋史把他歸入「孝義」列傳之中。他的孝,行得着實不易。他本來跟生母分離五十年了,一直耿耿於懷,為了尋母,他毅然辭去官職,立誓:「不見母,吾不反矣」。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給他尋回生母,母子團聚。正是孝感動天,皇帝老爺恢復了他的官職,朝中要人,包括王安石,蘇軾等人為他謳歌(註7)。蘇軾更利用他的孝義之心來完成了一件私事和一件大事。

在黃州時,蘇軾與一個本地文士潘丙過從甚密。潘丙的弟弟因「買撲 」若上官非(註8)。事情發生在朱壽昌轄區之內,蘇軾就代潘丙向朱求情。要求情,當然要動之以情。還有甚麼比用孝心來打動朱壽昌更好呢!「為此人父母皆篤老,聞之,憂恐萬端。公以仁孝名世。能哀之否」(註9)。果然,朱壽昌的「死穴」給蘇軾揑住了,還可以怎樣!有他這樣的孝子,辦這樣的一件小事,自然不成問題。

大事,就是改變黃鄂兩地一個非常殘忍的習俗。

黃州和鄂州的窮苦人家,「例只養二男一女,過此輒殺之⋯⋯初生,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閉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註10)。遇上這種慘無人道的事,蘇軾又怎可坐視不理,也管不得自己是一個犯官了,他先向正在鄂州任職的朱壽昌求助。朱知道後亦積極參與,馬上定立賞罰制度,以變此風。再者,設立一個機構,由蘇軾一個熱血朋友古耕道主持,每年向黃州的富戶酬集資金,蘇軾自己也損出十千錢響應(註11)。用這些錢來購買物資,收養人家不願撫養的嬰兒,活人無數。

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朱壽昌不單孝敬父母,愛惜別人的孩子,而且對同母異父的弟妹及其後人亦照顧周到,他的孝義行為被列入《二十四孝》故事中之《棄官尋母》。

朱壽昌往生時七十歲。

道潛

跟蘇軾往來得最親密的方外朋友是一道一僧。一道是楊世昌,一僧就是道潛(有號參寥,妙總大師)。他們兩人都曾到黃州去陪伴蘇軾一年多,在精神上給他很大的支持。道潛更留住在蘇軾的雪堂中,直至神宗准許蘇軾離開黃州。

起初,蘇軾是經秦少游介紹認識道潛的,他是杭州一帶著名詩僧,蘇軾十分喜愛他清絕的詩風。兩人留下來的唱和詩詞要比書信多,蘇軾曾在一首留別的詞中說:「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把道潛引為一生知己(註12)

道潛的身世有點神秘,不同史籍中的記載有很大差別。

首先,他的佛號究竟是不是道潛呢?《宋人軼事匯編》說他本來的佛號是「曇潛」,改成道潛是蘇軾的主意。後來有人揭發他是「非法出家」,即是「無牌和尚」。宋朝法例,出家為僧必須有官府發出的度牒才是正式的僧人,據說道潛的度牒是冒名的。於是,他被迫還俗,法配兌州。究竟道潛是不是真的非法出家,還是事有蹺蹊?民間有三種說法:

  1. 道潛作詩惹怒朝中當權派,所以受罰(註13)
  2. 當權派正在整治元祐舊臣及其黨羽,一個和道潛交惡的僧人為報私怨,指出他的度牒是冒名頂替的(註14)
  3. 蘇軾的政敵為了打擊他,而利用曾經更改佛號一事來整治道潛(註15)

以上幾種說法大抵都跟蘇軾有關,他的政敵為了對付他而波及道潛(註16)。宋代黨爭之烈由此可見。

不要以為道潛是一個老和尚,其實他比蘇軾還年輕(註17);也不要以為他是一個出家人,蘇軾便會在信中和他大談佛學。事實上,在留下來的信中,只有少數的幾封有一點點佛味,談佛門的事比談佛學的多。其餘都是談文說藝,貶謫感慨,生活瑣事。還有,就是有關蘇軾託請當時的丞相呂大防,賜號給道潛的事(妙總大師)(註18)。亦可能因為這件事令道潛成為了黨爭的犧牲品。

建中靖國元年(1101)道潛獲得免罪,再次出家,重得賜號。「獲罪」之前,道潛曾計劃從水路前往惠州去探望蘇軾,而蘇軾則勸他不要冒險前來,更安慰他:「自揣餘生,必須相見,公但記此言,非妄語也」(註19)。初到惠州時,蘇軾對將來仍抱一絲希望,所以才發出如此壯語,豈料兩人自此便成永決。蘇軾從海南島回歸中土,道潛聞訊大喜,作詩曰:「他日相逢長夜語,慘燈飛燼落毵毵」(註20),一心期望着跟這個老朋友再次重聚,秉燭夜話。可惜,二人未及相見,蘇軾就於同年病逝於常州。

有一說,道潛圓寂於崇寧五年(1106年);而另一說法,政和年間(1111-1118)道潛因年老而再次還俗(註21)

陳慥

有關陳慥(季常)和東蘇坡的故事,之前的多篇文章中都已說了不少,此處不贅。日後有機會的話,定會為他和陳夫人平反「畏妻」和「惡妻」的污名。

王古

王古(敏仲)是王鞏的從姪,可是他的年紀不會和王鞏相差太遠。《宋史》載:「熙寧中,為司農主簿」(註22)。宋朝慣例,一般進士出身,要到地方任職一段時間(一般是三年),表現滿意,才會安排京中職位。王古在熙寧時已任職中央的話,他絕對不會是王鞏的「小姪兒」(註23)。何況在古時,姪兒年紀比叔父大也不是甚麼奇怪的事。

從歷史文獻記載來看,王古參與朝庭的決策要比王鞏的多。《宋史》只用了98個字來敍述王鞏的一生,而王古則是360個,可見二人分別之大。王鞏入仕,是靠恩蔭,而王古是進士出身,靠實力。王古的官比叔父的做得大,曾經出使遼國,精通佛理,有佛學著作多卷傳世。若是比較蘇軾給兩人的書信內容,就更顯得出兩叔姪的不同之處。蘇軾給王鞏的信充滿關懷,感情豐富,交流深入,與王古的卻完全不同。

首先,蘇軾給王古的信總是客客氣氣的,用了很多問候語。其次,蘇軾並没有表現得太親切,有時甚至顯得有點「卑微」。儘管如此,王古也經常幫助蘇軾,包括解決一些錢銀周轉問題(註24)。王古亦是古道熱腸的人,蘇軾多次和他合作,改善廣州居民生活。

蘇軾在惠州時(1094-1097),王古任廣州知州,州縣曾發生疫症。由於廣州多商旅居住往來,疫情容易擴散。蘇軾建議王古設一病院,贈醫施藥,醫治染疫者,並將這病院定為長遠設施,就好像蘇軾在杭州時所設的「安樂坊」一樣。王古爽快地回答蘇軾,說:「此等為仕宦快事」(註25),接受了蘇軾的建議。後來蘇軾又向王古提出另一個big project—為廣州居民提供「自來水」。

原來,廣州城內大多數人只能飲用味帶鹹苦的水,百姓經常生病。唯有官家富戶或身強力壯的人,才有機會從遠處得來「好水」。蘇軾聞得另有水源,位處地勢比廣州城高的地方,可以用竹筒作水管,引入城中,以解民困。蘇軾在一封信中,只用了短短的四百多字便交代了整個計劃的人事安排,財政支出,系統結構等等 (註26)。盡顯蘇軾的識見和綜合能力,當然還有他的筆力。王古亦接受了這個計劃,為當地居民做福不少。

早在元豐年間(1082),王安禮曾向神宗推薦王古做太常丞(一個七品小官),但神宗認為王古「好為異論」,拒絕了(註27)。所謂「好為異論」,實在是指王古曾經批評新政,便連一個小官也不讓他來做,實在有失選賢與能的治國之道。後來,隨着政治風向的改變,王古輾轉任職於中央和地方之間。徽宗朝,蔡京當權,王古早已受到過他的排擠,當蔡京製造崇寧黨籍,清算元祐「舊黨」時,王古再次遭到貶謫:「責衡州別駕,安置溫州。復朝散郎,尋卒」(註28)。命運跟蘇軾的何其相似!

蘇軾寫給以上這十個朋友的信合共有387封,若把這些信件合起來,可算是千言萬語了,更何況,紙雖盡,意無窮,那又何止千言萬語!

據宋人筆記所載,蘇軾覺得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註29)。蘇軾未必真的說過這樣的話,但是,觀之於以上的這十個收信人,相差也不會太遠。這十個人當中有曾經絕交的故舊親人,有得到皇帝信任的大官重臣,有以孝義感動世人的名士,有妄顧世俗眼光的藝苑名家,有偏遠地方的無名小官,有家勢顯赫的紈褲子弟,有身份神秘的著名詩僧,有隱世好義的豪爽奇人。就那麼十個朋友,便如此千姿百態了,和武俠小說中的主角差不多吧!分別在於,蘇軾的朋友是真實的。

註1:范明泰《米襄陽志林》卷一二《雜記》。在下因未曾讀過這本書,不敢作實。

註2:宋史・卷四百四十四 列傳第二百三 文苑六。

註3:葉夢得《避暑錄話》。

註4:蘇軾《與米元章》之四,《蘇軾文集》頁1778。

註5:蘇軾《與米元章》之一,《蘇軾文集》頁1777。

註6:《宋史》・卷四百四十四 列傳第二百三 文苑六。

註7:《宋史》・卷四百五十六 列傳第二百十五 孝義。

註8:宋代的一種包税制度。宋初對酒﹑醋﹑陂塘﹑墟市﹑渡口等的税收,由官府核計應徵數額,招商承包。

註9:蘇軾《與朱康叔》之十四,《蘇軾文集》頁1790。

註10:蘇軾《與朱鄂州書》,《蘇軾文集》頁1416。

註11:在黃州時,蘇軾限定自己每日只可用一百五十錢。見《與王定國》之八,《蘇軾文集》頁1518。

註12:蘇軾《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註13:朱弁《風月堂詩話》。

註14:張邦基《墨莊漫錄》。

註15:樓鑰《攻愧集》。

註16:孫海燕《參寥子詩集》整理前言。

註17:一般估計道潛生於仁宗慶歷二年間(1042-1043)。

註18:蘇軾《與參寥子》之八,十,《蘇軾文集》頁1862-1863。

註19:蘇軾《與參寥子》之十八,《蘇軾文集》頁1865。

註20:道潛《次韻東坡居士過嶺》。

註21: 《宋人軼事匯編卷二十》。

註22:《宋史》.卷三百二十 列傳第七十九。

註23:熙寧(1068年-1077年)是宋神宗的第一個年號,共計10年。熙寧年間蘇軾大約是三十五,六歲;王鞏也只是二十三,四歲。

註24:蘇軾《與王敏仲》之八,十二,《蘇軾文集》頁1691,1694。

註25:蘇軾《與王敏仲》之九,《蘇軾文集》頁1692。

註26:蘇軾《與王敏仲》之十一,《蘇軾文集》頁1692。

註27:李濤《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百二十六。

註28:《宋史》.卷三百二十 列傳第七十九。宋崇寧四年(1105年),宋徽宗聽信蔡京主張,將元祐年間反對王安石新法的舊黨309人,列為元祐奸黨,立碑於端禮門,而後又下令在全國刻碑立石,以示後世,此碑叫作元祐黨籍碑。

註29:賈似道《悅生隨抄》轉引劉壯輿《漫浪野錄》。卑田院可能是「悲田院」的語訛。原為佛寺救濟貧民之所,後泛稱收容乞丐的地方。另一說法,卑田院是宋朝收養孤兒的地方。

夜讀東坡信札隨筆之八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

圖片:作者提供 設計:華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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