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多篇文章都是從蘇軾的書信中去了解他的人際關係,今篇集中看看蘇軾和幾個收信最多的朋友的故事(見附表一)。
程之才
蘇軾給程之才(正輔)的信,全部都是他被貶惠州時寫的。此前,兩人互不理睬四十多年,儘管他們倆是相識在童年。
程之才比蘇軾年長兩歲,是他的表兄,蘇八娘的丈夫,也就是蘇軾的姐夫了。蘇程兩家的齟齬始於八娘之死。八娘嫁入程家之後並未得到善待,產後曾回蘇家休養,但是程家硬要她返回夫家去,不久病逝,那時候八娘才是十八歲。愛女的早逝,令蘇洵非常內疚,他本來對這門親事頗有微言,於是他毅然決然地與他們斷絕來往[1]。當時,蘇軾是十七歲。
多年之後,蘇軾有送別程之元(程之才的六弟)的詩,在詩中蘇軾把程家的老六和老七(程之邵)比喻為「雙璧」,就是隻字不提程之才[2]。這首詩描述了他們兒時嬉戲的片段,充滿童趣。由此可知蘇軾小時候同程家兄弟們是經常有往來的,而他對待程家的態度又與父親的很是不同,他只是針對程之才一人,而不是程家的所有人,至少寫這首詩時是這樣。
除了私人恩怨之外,蘇軾和程之才也有政治上的矛盾。有一說指王安石為了打擊蘇軾,曾利用姻親謝景温,出手去誣告蘇軾販運私鹽,向王安石提出這點子的人就是程之才[3]。所以,蘇軾就算已經恢復了與程家來往,仍没有跟程之才有任何交集。直到蘇軾被貶惠州,程之才又被派到廣東去時,兩人才化解了四十多年的仇怨 。
踏出第一步的是程之才,蘇軾亦欣然迎上。程之才在官場拼搏了多年,官運不算太順遂。被派去廣東時,他已是一個花甲老翁,步入遲暮之年了[4]。以他的政治智慧,應該清楚知道與蘇軾親近會有甚麼後果的,然而他仍是選擇了與表弟和解。自此之後,兩老表在嶺南重拾昔日情懷,遊山玩水,品嘗美食,好不快活。
最初的幾封信,蘇軾顯得有點拘謹,似是下級官員寫給上司的信(程確實是他的上司)。越往後,蘇軾就越「放肆」,原形畢露了。他毫無芥蒂的向程傾吐對貶謫生活的感慨:「謫居窮寂,誰復顧著」[5],「已絕北歸之望,然中心甚安之」[6],「感念聚散,不能無異鄉之歎」[7]。有時候,這位表弟又會老實不客氣,麻煩表兄為他買點藥物小吃甚麼的,更不只一次向他勸捐,要的是程之「財」,而不是「才」了 。
在其中一封長信裏,蘇軾提醒程:「一詳覧,便付火,雖二外甥,亦勿令見」[8]。究竟,信中談的是甚麼不可告人的事,要如此神秘兮兮?其實,只是給程出些改善民生的建議,並不是甚麼驚天大陰謀[9] 。這種「提示」散見於多封給程的信件中,蘇軾如此小心是有原因的。「在朝則言,在外則不言」[10] ,別人知道他不在其位,欲謀其事,一定會大做文章,再次進行政治迫害。事實上,蘇軾雖然已經被遠貶嶺南,政敵仍不肯放過他,在惠州待不到三年,便把他貶到更遠的海南島去。
在這之後,再也没有他們兩人的通訊紀錄了,程之才卒於何時亦無可考。
滕元發
滕元發(達道)是個幹練的官員,曾經鎮守邊地,文武兼修,深得神宗信任[11]。性格與蘇軾相似,豪雋慷慨,不拘小節,有點調皮。 他比蘇軾年長十多歲, 但不以少年後輩對待蘇軾,反而很重視蘇軾的意見。蘇軾曾幫他參詳上奏文字,連更改自己的名字,他也會徵求蘇軾的意見 。滕元發曾向神宗說:「朝廷無朋黨,雖中主可以濟」[12]。諷刺的是,他自己也擺脫不了黨爭的漩渦,被黨爭中「最大的失敗者」蘇軾,視為同道中人。蘇軾對滕說:「勿孤吾黨之望而快小人之志」[13],「風俗日惡,忠義寢寥,見公使人差增氣也」[14] ,可見蘇軾確實把他引為同黨了。
當蘇軾被貶黃州時,兩人的通訊更頻密了。蘇軾寫給滕的73 封寫中就有38 封是在黃州(或剛離開黃州)時寫的。除了一般噓寒問暖,也談到養生之道。有一次,滕元發送了一幅大字書法給蘇軾,因為蘇軾本人不善寫大字[15],令他十分高興,後來他更順水推舟,邀請滕為佛寺題字。看來滕的大字應該是寫得不錯,連蘇軾這位行家裏手也視為珍品。
他們也多次談到新法的事。新法推行之初,蘇軾常與滕討論,如何向朝廷提出反對意見。在黃州時,他卻以追悔的口吻回顧當初自己對新法的態度。這封信曾被人誤解為他的懺悔書[16]。蘇軾道:「蓋謂吾儕新法之初,輒守偏見,至有異同之論⋯⋯而所言差謬,少有中理者⋯⋯回視向之所執,益覺疏矣」[17]。可惜我們不能讀到滕的回信,不能知道他對蘇軾這樣的反思有何回應。
蘇滕二人的關係,政治上是聲氣相通,友誼上則是忘年之交。滕以七十歲高壽過身,蘇軾用代筆身份為他寫墓誌銘。蘇軾一生只寫過13篇墓誌銘,代筆的只有兩篇。由此可見兩人交情非比一般。
錢勰
錢勰(穆父)是五代十國時吴越王後人。宋史中的記載,令人覺得他是個不苟於言笑的古板老頭。實際上,他只不過比蘇軾年長幾歲。錢勰是個天才兒童,少時日誦千言,非常年青便進入仕途,王安石曾一度想拉攏他到自己營下,卻被他以「家貧母老」為由拒絕了。錢勰曾經出使高麗,堅決不納高麗王的贈禮,是一個大清官。知開封府時,更是鐡面無私,儼然再世包公,「宗室、貴戚為之斂手,雖丞相府謁吏干請,亦械治之」[18]。蘇軾曾經在他忙於審案時留下一首詩,想他必須好一段時間才可寫出和詩,誰知錢提筆疾書,馬上回覆了,令蘇軾非常驚訝:「電掃庭訟,響答詩筒,近所未見也。」[19]。看來錢勰的大腦轉數不比東坡的慢!
兩人的書信大多是談些日常生活事:兩家兒子謀取功名的事,親人過世的事,「煮菜夜話」的事 。雖然錢也是書法名家,但有關書法的信札不多,蘇軾也只是答覆他收到所贈書帖而已,不像收到滕元發的大字時那般興奮。反而,他們倆有關飲食的信更饒有趣味。
蘇軾喜歡實驗釀酒,錢勰則喜歡實驗製茶。每次他送茶給蘇軾後,蘇軾都不會隨便送人,只會和子由分享,他自己也只會在良辰時,佳客到才會品嘗 。錢又會不時送些時鮮美食給蘇軾,蘇軾則以自己的烹調方法答謝 。蘇軾是十分愛吃江瑤柱的[20],更為它作過傳(你没有看錯,的確是為江瑤柱作傳),錢就曾一口氣送蘇軾數量足以「大嚼」的江瑤柱。
當然,蘇軾和錢勰不會只是談一些「言不及義」的事,他也曾向錢抱怨過朝中複雜的政治鬥爭及希望外調。後來蘇軾終於可以外調杭州,卻遇上天災,極需朝廷援助,他寫了多封信給錢,請求他在朝中協調一下。他向錢說明:「吾儕作事,十分周備,僅可免過,小有不至,議者應不見置也」。連救災也怕被政敵攻擊,可見黨爭之烈,行事之難。後來,由於蘇軾準備得好,杭州災後的傷亡不算太嚴重。果然,朝中便有人出來指責蘇軾當初誇大其詞,要求處罸他。蘇軾當初的擔心是合理的。
哲宗親政後,錢勰成了是他的近臣,深得年青皇帝的重用,亦因此招致權臣章惇的敵視,極意詆毁他,更動用臺諌的力量來攻擊他,最後錢勰敵不過章惇的排擠,罷去中央官職,出知池州,死於任上,享年六十三歲。
王鞏
蘇軾給王鞏(定國)寫的信札,筆調跟以上三位的很是不同。
王鞏是一個美男子 [21],祖父曾任宰相,父親官至尚書,岳丈是神宗朝的參知政事(副宰相),有如此顯赫的家勢,政治前途未可限量。但是,他仍與朝中衆矢之的的蘇軾結成好友,由此可見他的性格。
《文集》中蘇軾給王鞏的第一封信是初到黃州時寫的。當時蘇軾43歲,王鞏32歲。王鞏受烏臺詩案牽連,被貶廣西賓陽。從往貶所開始,蘇軾便為他籌謀,是走水路安全,還是走陸路穩妥,蘇軾都為他分析了。賓陽是瘴氣之地,蘇軾多次讓他小心,還把自已道聽途說得來的抗瘴心得傳授給他,勸他「勿輕用錢物」,要勤煉內丹,要戒色⋯⋯碎碎念過不停。其實除了擔心王鞏這個「官三代」,没有足夠人生經驗去面對這次打擊之外,蘇軾可能是疚歉心作祟。王鞏落得如此田地,也是因為蘇軾。但是,蘇軾低估了王鞏了!多年之後兩人再次相聚,蘇軾驚覺王鞏不單没有遠貶蠻荒的頽唐相,反而「更刻苦讀諸經,頗立訓傳以示意」,而且面色紅潤,更勝當年,蘇軾嘆道:「自恨期人之淺也」,當初實在小覷這個後輩了[22]。
蘇軾與王鞏談論的事理都比較深入,經常會仔細回答王鞏的來信,寫至夜深。他在黃州時給他的幾封信着實令人感傷;相隔千里,同在落魄之中,前景茫茫,無奈心酸,溢於言表。蘇軾道:「所懷千萬,書不能盡一二也」[23],「乍冷⋯⋯夜坐,醉中作」[24]。夜、冷、醉、倦,仍獨守孤燈,執念故人故事。唉,東坡居士,何苦呢!
元祐期間,蘇軾一衆故舊回朝任命。以王鞏的背景,他的仕途本應不太差的,但黨爭越演越烈,手段越來越卑劣。蘇軾當然是首當其衝,王鞏也遭到彈劾。雖然他早已嘗過貶謫的教訓,但仍是忍不住發出一些自暴自棄的怨言。蘇軾勸他静以待之,不要妄動,「丈夫功名在晚節者多,定國豈愧古人哉」[25]。
王鞏是少數跟蘇軾長期都有書信往來的人,雖然是名門之後,但由於「平生不慎口,好面折人」[26],又「好作議論⋯⋯輕易臧否人物,其口可畏」[27],所以不曾出任過重要官職。觀其一生,反叛不羈,的確是擺脫不了紈絝子弟,公子哥兒的脾氣。蘇軾曾多次在信中提醒王鞏,只可修煉內丹,不可輕服所謂仙丹神藥。可惜,他並没有聽這個老朋友的忠告,七十歲時因服食丹藥暴疾而終 [28]。
(待續)
注釋
夜讀東坡信札隨筆之七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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