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雁傳書,尺牘存情:東坡信札隨筆──不離不棄

魚雁傳書,尺牘存情:東坡信札隨筆──不離不棄

不管在朝中也好,外任也好,貶居也好,蘇軾經常得到朋友的幫助,甚至救助。一旦遇到朋友需要幫忙的時候,諸如潤飾文章[1],推薦人才[2],尋藥問醫[3],仗義疏財等小事[4],東坡自然樂於出手相助。至於大事者,就更見蘇軾不單盡力,更會盡心。

時不與我勉勵奮進

官場浮沉起跌,是為官者必須面對的課題。何時會被外調,貶謫,落職,實在難以預測。當蘇軾的朋友因為政治原因而遭排擠,去國千里,每每會令他為其感到不直?遇到這種情況,他會為對方打打氣,鼓勵一番。給劉攽(貢父)寫的鼓勵信就是一例[5]

劉攽本來是一個優秀的史學家,只因為不能與新黨共事而被調離中央,蘇軾覺得實在不公平,便給劉攽寫信,表達自己不吐不快的心情。他安慰劉攽道:「進退毁譽,固無足言者」,離開中央,未必是壞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6]。蘇軾認為劉攽因而有更多時間和更專心地做硏究了。寫這信時,蘇軾自己也因為同一個原因,已經離開了中央有六七年了。他又怎會想到,日後自已的際遇還要比劉攽的差多了!另外,就如王鞏(定國)「失郡去國」之後,東坡亦勸他,官場得失實是「無足言者」,不用太過在意[7]。這是蘇軾經過了烏臺詩案的磨煉和「元祐更化」的榮寵之後的覺悟。他不再那麼執着在朝,還是外調了。而事實上,他是更希望能遠離是非紛紛的京城,到地方上去做點有益民生的事。

類似這樣的鼓勵信蘇軾寫過不少,其中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寫給羅秘校的那四封。信中蘇軾提到對方現在雖是大材小用,不過「仕無高下,但能隨事及物,中無所愧,即為達也」[8]。並讓他好好增進知識,「尚冀勉進學問,以究遠業」,「官事有暇,得為學不輟否?」。仕途不能順遂,也不應浪費了時間,這是東坡的親身體驗啊!蘇軾還關心到羅是否有「可與往還者」?言下之意是:「你身邊可有聲氣相通的朋友嗎?有能夠互相砥勵的朋友嗎?」那時候羅正在惠州任一小官,而蘇軾已被貶儋州,相見無望,他仍對遠方的這個無名小卒如此關懷。

逝者已矣 唯有盡義

跟朋友相隔萬里,還可以魚雁傳書,互通聲氣。一旦生死茫茫,人鬼殊途,蘇軾仍會為朋友盡力盡心。

董傳(至和)是蘇軾在鳯翔任官時認識的。當時蘇軾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剛入仕途,年少氣盛;董傳則「不通曉世事,然酷嗜讀書」[9]。兩人成為了好朋友之後,在鳯翔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10]。可惜,董傳英年早逝,身後蕭條,不單殮葬成問題,還留下老母弱弟。此其時,蘇軾官職不高,收入不豐,可能還在負債,想幫忙卻是力有不逮。於是他便做個牽頭的角色,向朝中重臣,很早便賞識董傳的人韓琦,籌集殮葬費及安養其家人的後着。這是為朋友盡力了。作為一個文人,蘇軾也明白董傳一定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夠流傳後世,於是他請求韓琦收集和保存董的遺文,免其失傳,可謂設想周到。這是為朋友盡心了。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文同(與可)過世之後。文同是宋代著名畫家,開創「湖州竹派」,學他畫風的人很多,包括蘇軾。兩人「竹味相投」,是忘年之交。當文同去世,蘇軾除了心痛失去好友,更「哀其極貧⋯⋯後事索然」[11]。文同在世時向他求畫者無數,想不到身後竟落得如此境況。而蘇軾的處境也不好,他正在黃州貶所。不能親祭老友,亦自顧不暇,哪有餘力幫忙文同的喪事?但是,蘇軾並不是那種只會暗自傷懷,唉聲嘆氣的人,他發揮自己在朋友間的影響力,聯絡另一個朋友李常(公擇)[12],設法幫忙文同的家人,把後事辦好。

除了對已逝的朋友的情誼之外,蘇軾對去世者的家人也關懷備至。好朋友兼姻親范祖禹(淳夫)去世[13],蘇軾哀慟不已,只恨自己罪貶海南,既不能往祭,又不敢寫奠文,唯有寄上少許沉香,讓范祖禹家人代他焚於靈几之前,當作祭奠。此外就是對范祖禹的後人多加勸慰,「千萬留意其大者遠者。勿徇一至之哀,致無益之毁」。蘇軾人在儋州,一信一簡,往來不易,從儋州到北歸中土,他一連寫了十多封慰問信給范家後人[14],亦盡心矣。

友誼第一不顧風險

友情越深,朋友因自己而受到傷害,愧疚越深。烏臺詩案中,被蘇軾所連累者數十人,其中包括司馬光在內。雖然他只是被罸款(罸銅二十斤),但已令蘇軾十分內疚,他給司馬光的信中說:「某以愚暗獲罪,咎自己招,無足言者。但波及左 右,為恨殊深⋯⋯ 然某思 之,不啻芒背爾」[15]。面對司馬光還好,要面對被貶到廣西去,一個兒子更死於貶所的王鞏時,蘇軾真箇是愧疚萬千:「緣我得罪,而定國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親愛隔闊。每念及此,覺心肺間便有湯火芒刺」。不過,王鞏從來没有埋怨過蘇軾,交情如舊[16]

像王鞏那樣在蘇軾獲罪之後,仍不離不棄的人還真的不少。根據《蘇軾文集》中所收錄的尺牘計算,蘇軾在黃州一共寄出了286封信,分別寄給90人;到了惠州之後,數目下降了。收信人只有52人,合計231 封信(其中有75封是給同一個人的); 而儋州的情況更差,只有49封信,21個收信人。明顯地,蘇軾被貶得越遠,書信往還越少。雖說宋代交通發達,但在嶺南的惠州和遠離中土的儋州,始終是千山所隔,萬水為礙,一往一返困難重重 。然而,東坡的一些朋友和他一樣「癡」,完全無視過千山,渡萬水的危險,要去探望他。

蘇軾被貶惠州後,收過陳慥(季常)一封很特別的信。那封信的內容已不可知,從蘇軾的回信看,陳慥一定是計劃跑到嶺南去探望東坡,這令居士感慨不已。他收起了一向對陳慥的詼謔,說:「欲季常安心家居,勿輕出入,老劣不煩過慮⋯⋯ 亦莫遣人來,彼此鬚髯如戟,莫作兒女態也」。表面上好像十分灑脫:男子漢大丈夫,有甚麼好擔心的,不就是貶官吧了,又不是頭一次!用不着你長途跋涉到來探望我。當時,陳慥已年紀不輕,不再是《方山子傳》中所描述的剽悍少年了。途中若出了甚麼差池,蘇東坡如何對得起朋友和他家中的「河東獅」。陳慥為朋友而忘記了自己的年歲,忘記了空間距離,忘記了路途上的風險,一心只是想着,去跟東坡痛飲幾杯,聽他說幾個笑話,為他打打氣而已。真的是友誼第一,不離不棄,忘乎其身!

其實,可以收到信又能回覆,已經是不容易的了。有朋友從遠方寄來的鼓勵,關懷,支持,各色禮物,那麼不管在甚麼地方,心,也可以安下來吧。對蘇軾來說,有情投意合的朋友在身邊相伴,固然是一大樂事,若然只是書信往來,而知其仍是同聲同氣,心,亦可了。

注釋

[1]:蘇軾《與滕達道》之二十四,《蘇軾文集》頁1483 。
[2]:向王安石推薦秦觀,《蘇軾文集》頁1444; 向滕達道推薦武將王璋,《蘇軾文集》頁1476之六;向滕達道推薦孟震(亨之)和賈收(耘老),《蘇軾文集》頁1476之十三;頁1480之十五;頁 1487之三十八。
[3]:蘇軾《與滕達道》之六十一,《蘇軾文集》頁1494。
[4]:蘇軾《與友人》,《蘇軾文集》頁2508。
[5]:劉攽(1023年~1089年),字貢夫,一作貢父、贛父。北宋著名史學家。助司馬光纂修《資治通鑑》,充任副主編,負責漢史部分,著有《東漢刊誤》等。
[6]:蘇軾《與劉貢父》之二,《蘇軾文集》頁1464。
[7]:蘇軾《與王定國》之二十五,《蘇軾文集》頁1525。
[8]:蘇軾《與羅秘校》之一,之四,《蘇軾文集》頁1769, 1770。
[9]:蘇軾《上韓魏公一首》,《蘇軾文集》頁1443。
[10]:蘇軾作有《和董傳留別》,稱其「腹有詩書氣自華」,和《記董傳論詩》,評其善論詩。
[11]:蘇軾《與李公擇》之十五,《蘇軾文集》頁1501。
[12]:李常(1027年~1090年),字公擇,北宋建昌人,詩人兼藏書家,黃庭堅之舅父。
[13]:范祖禹(1041-1098),一作淳父、純父、純甫,字夢得。宋代史學家,協助司馬光修《資治通鑑》,著有《唐鑑》一書。
[14]:蘇軾《與范元長十三首》,《蘇軾文集》頁1458。
[15]:蘇軾《與司馬温公》之三,《蘇軾文集》頁1442。
[16]:蘇軾《與王定國》之二,《蘇軾文集》頁1514。

 

夜讀東坡信札隨筆之六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

圖片設計:華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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