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是中國文人思想價值觀「天崩地裂」的時代,在於明代(1368-1644)初年以來所發展的中華正統觀念,一直強化了士人視漢族為中華,非處於華夏者則為夷狄,所以嚴守華夷之分必有其必要性,這當然出於明初朱元璋的反蒙古政策背後的文化種族思想。而在吳三桂(1612-1678)因「衝冠一怒為紅顏」而引清兵入關以後,除了「闖賊」李自成(1609-1645)的農民軍隊節節敗退外,南明政權(1644-1662)亦因而在清朝(1644-1912)八旗軍的猛攻下岌岌可危。
滿洲人的剃髮易服政策無疑是以夷變夏之舉,但明代士人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似乎於實際上的「生與死」問題上有所衝突。據學者統計,明末清初的漢臣大多選擇投降或隱居山林,為國殉死者為數不多,堅持抗清者亦不多,張煌言(1620-1664)便是少有不投降、不妥協、不談判的南明大將。
據民國初年所修《清史稿》所載,張煌言少年時已有匡扶社稷之志,並時常慷慨論兵事。張氏於崇禎十五年(1642)中舉人,並於弘光元年(1645,清順治二年)加入了以魯王(朱以海,1618-1662年,1645-1653年任南明監國之位)為首的浙東政權,雖然後來南明宗室新立永曆帝(朱由榔,1623-1662年,1646-1662年在位南明皇帝),但張煌言始終忠於魯王,至魯王除去自身「監國」之位,張氏才肯轉投永曆帝旗下繼續為南明抗清大業奮鬥。張煌言在此期間,曾經與其他抗清大將如鄭成功(1624-1662)、張名振(?-1656)合作反攻,諸如曾在永曆八年(1654,清順治十一年)曾經攻入長江,並抵達南京城外的燕子磯,據說,當時「諸軍直抵金山,遙祭孝陵,三軍慟哭」,並令「南都震恐」,但因「上游人待接應者愆期不至,諸軍深入」而罷。
而永曆十三年(1659,清順治十六年)是整個反清復明大業最具希望之一年,似乎南明真能夠光復國土,原因在於,是年張煌言與鄭成功會師北伐,曾經一度光復江南之太平、寧國、池州、徽州四府,據其遺著《北伐得失紀略》所言:
「七日抵蕪湖,傳諭諸郡邑,江之南北,相率來歸。……凡得府四、州三,縣則二十四焉。先是余之按蕪也,兵不滿千,船不滿百,惟以先聲相號召,大義為感孚,騰書縉紳,馳檄守令。所過地方,秋毫不犯。有游兵闖入剽掠者,余擒治如法。以故遠邇壺漿恐後,即江楚、魯、衛豪雄,多詣軍門受約束,請歸禡旗相應。」
以光復四府、三州、二十四縣之勢,明軍似乎能夠以此為根據地,以人心思明的漢人為基礎,而討伐滿洲人所佔據的北京,然後光復全國。但由於後來鄭成功因輕敵而中了清軍緩兵之計,兵敗南京城外後便自長江撤軍,令張煌言又因孤立無援而被逼撤退至淅東,但又在撤退期間多次被清軍圍攻。張煌言經番轉折歷「二千餘里」後,才得以轉而前往臺灣鄭氏政權處。而據現存文獻所見,清朝曾經多次甘詞利誘,希望招降張煌言,但張氏始終都不屈其志,在回覆清朝招降書信上,多在清朝官員前加「偽」字,如〈復偽總督郎廷佐書〉、〈復偽安撫書〉等等,可見其堅志不屈的氣節。
即使在永曆十五年(1661,清順治十八年)時,清廷早已因經濟情況漸漸改善,再加上所實行的尊孔崇儒政策而得到大部份漢人認同,繼而令南明抗清事業大受挫敗之時,張煌言即使知道清軍已攻伐永曆帝所處的滇中,他亦希望永曆皇帝能夠「親統六師,出臨滇蜀」。但於翌年,噩耗接踵而來,南明桂王被清兵所殺,鄭成功將軍卒於臺灣,張煌言在此天昏地暗之時又主張,重新以魯王為南明監國繼續抗清,他本人將「自當誓師討賊,以維繫人心,以嗣續正統」,但不久後魯王又因哮喘病時的痰卡在喉嚨裏窒息而亡,令明朝朱氏血統至此完全斷絕。見光復大業已完全無望的張煌言非常心灰意冷,他便決定歸隱田園。
但對張氏仍不放心的清廷決定派人將張煌言逮捕至寧波,起初清廷待其如上賓並勸其降清,但煌言回道:「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死有餘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而賦詩兩首以表心跡,其曰:「衣冠獨帶雲霞色,旂旆長懸日月痕。贏得孤臣同碩果,也留正氣在乾坤。」張氏多次拒降令清人無計可施,故後者決定將其於杭州問斬,以免留有後患。臨刑前又賦一首〈絕命詩〉:「我年適五九,偏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最後在鎮江處問斬。
正如學者所評論一樣,張煌言一生不易向現實低頭,並為了「一姓之忠」、「堅貞不二」的傳統理念,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包括眼見志同道好的好友與戰友相繼殉難之悲、因忠孝兩難全而連累家人之痛。但雖然如此,張煌言並未有絲毫後悔,反而求仁得仁,死而無憾也。雖然人在面對死亡時難免會因軟弱而有所妥協,這點殊屬可理解之範圍內,但更令動容的正是如張煌言般的抗清氣節,那種始終如一的忠誠和不屈精神,充滿了具悲壯意味的無限偶像魅力,無論是在傳統儒家倫理或是現代人的道德觀念上,張煙言的事跡依然值得後人所稱頌和銘記。
參考資料:
- 何冠彪:《生與死:明季士大夫的抉擇》(臺北:聯經出版,2022年)。
- 陳永明:《從逆寇到民族英雄:清代張煌言形象的轉變》(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7年)。
作者:陳沛滔,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哲學碩士、國史教育中心(香港)青年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