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早期全真教史,丘處機是當中一位絕對繞不開的人物。正當七十三高齡,他從山東出發,歷時兩年,途經不少戰亂之區,遠赴大雪山(今阿富汗境內)覲見成吉思汗。丘處機為成吉思汗講解養生之道,更勸他在攻城掠地時,減少殺戳。成吉思汗大為欣賞,給予全真教種種優待,造就它的鉅大發展。
近日筆者讀到元史專家楊訥先幾年有關丘處機「一言止殺」的三數篇文章,他認為這是丘處機的後繼者們炮製的謊言。隨後,也讀了國內學者趙衛東的商榷文章。由於牽涉到丘處機的評價問題,雙方又羅列了不少史料作為依據,令筆者大感興趣,亟想探討此一爭論。
史源學的實習
陳垣(1880-1971)是著名的歷史學家和教育學家,他的《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是研究全真教史所必讀。筆者當然要參考這本書,並順帶看了《陳垣史源學雜文》,略有所得。20世紀初,不少西方史學理論湧入中國,至30年代,陳垣受當時史學科學化和注重史料考辨風氣的影響,結合自己的教學經驗,創立「史源學」,並在北京大學、北平師範大學、輔仁大學等先後開設了該門新課程。
陳垣最初將這門課定名為「史源學研究」,後來深感空言理論,恐怕「無多講法」,如果改名「史源學實習」,則教者可以講,學者可以實習。為了訓練學生的操作能力,陳垣每次上課布置作業,都會選出一兩篇文章,要求學生將選文抄寫一遍,然後自己點句。上課時,先分析文章結構及思想;再讓學生查找史源,指出引用材料的正確及不實之處;最後寫成文章,或寫心得,或寫考證。陳垣所選的教材,如趙翼《廿二史札記》、顧炎武《日知錄》、全祖望《鮚埼亭集》、王鳴盛《十七史商榷》等,都是名家名著。一方面可以使學生領略名家著述之精蘊,另一方面使學生在尋考史源中,如能發現名家大師在處理史料上的一些訛誤,或會引起他們的研究興趣。重要的是,可以體會到即使是名家大師之作,也會有疏漏,「知其不過如此,則可以增進自己上進之心;知其艱難如此,則可以鞭策自己淺嘗之弊。」
陳垣一再訓示弟子,教師一定要把教學與研究結合起來。他自己更是身體力行,每安排一次作業,事先總要寫一篇範文,然後與學生的優秀作業一同張貼在壁報板上,給眾人觀摩比較。由於採用實習形式,學生以發現名著中的錯誤為樂,激發起他們學習的主動性。而從實踐中得到的經驗教訓,與被動地聽老師講解不同,印象可能比較深刻。
「毋信人之言,人實誑汝」
陳垣發覺《廿二史札記》引證史料錯誤較多,指出教訓有六個方面:一、讀書不統觀首尾,不可妄下批評;二、讀史不知人論世,不能妄相比較;三、讀書不點句分段,則上下文易混;四、讀書不細心尋繹,則甲乙事易淆;五、引書不論朝代,則因果每倒置;六、引書不注卷數,則證據嫌浮泛。
的確,在歷史考察中,尋考史源并非一件易事,亦非唯一的步驟,却是基礎的一步。說回丘處機「一言止殺」,除了衡量不同歷史記載的出現先後和價值高低外,也關涉到對史料的解讀和其他因素,如社會環境、宗教信仰等。就講陳垣,他著《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時,正身處日本佔領的北平。書中的全真教祖王重陽被描繪為南宋遺民,從今天的研究成果來看,顯然不是持平之論,是否陳垣的遺民意識投射到研究對象上?後來錢穆和姚從吾也强調全真教在金、元時代保全中華文化的功績,好些研究者便認為這是在海峽兩岸國共對峙中,錢姚二人就中國文化走向的憂慮而再次召喚全真教。慶幸的是,以上提到的諸多學人,都讓大家清楚知道他們憑藉甚麽史料作出甚麽推論,使讀者得以客觀地論斷。
無論讀古書或今人著作,如覺得有疑問,一定要追查原始資料。筆者就試過怕了麻煩,誤引資料而「中招」。陳垣說「考尋史源,有二句金言:毋信人之言,人實誑汝。」這並不是否定一切著述,而是要在史學研究中提倡一種尋根問底、求真求實的精神。推而廣之,在當今的媒體,新聞評論多而新聞報導的成分則越見縮少,當大家沒有掌握資料時,又如何思考具爭議性的社會議題,總不能事事以別人的意見為依歸吧?
香港大學中國歷史研究文學碩士課程同學會祕書 鄺明威
(本文曾於2013年8月《星島日報》「根本月報」專欄刊登,並由「國史教育中心(香港)」授權「知史」發佈,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