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學文學院開設的「中國歷史研究」文學碩士兼讀課程,由香港大學榮休教授、前中文系講座教授兼系主任趙令揚教授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籌辦成立。學員在兩年學習期間,需進行獨立研究,撰寫畢業論文。畢業同學十分珍惜他們在研究過程中所作出的努力,自發地把他們提交的畢業論文撮要結集,出版成《根本集》。其後,星島日報為此特闢專欄,亦以「根本集」為名,每月一篇,由課程同學或歷史研習者輪替執筆,成果匯篇成書,至今已出版 7 集。7 本結集顯示了作者對歷史的愛好、對學術的熱誠、對推動國史研究的承擔,和對修讀課程期間學習經歷的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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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兩茫茫中説「避煞」

生死兩茫茫中説「避煞」

 中國傳統喪禮有着一套規程,如《論語·為政》記孔子釋「孝」云:「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儒家的理念,使得大多數死亡儀式,都是為了展現家族倫理。不過,生人與死者之間並非總是充滿溫情,在一系列慎終追遠的喪葬禮俗之間,「避煞」算是令人費解。

這習俗可以追溯到很早,說得較為具體的,最先見於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篇:「偏傍之書,死有歸殺。子孫逃竄,莫肯在家。畫瓦書符,作諸厭勝。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注連。」人死後,由術士推算「歸殺」或「回煞」的日子時辰,到時有凶煞出現,子孫要離家躲避傷害,叫「避煞」、「出殃」等。術士隨後作種種法術驅邪,像畫符、門前生火、屋外鋪灰,以求送走凶鬼。

生死異路的觀念

避煞之俗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細節和側重點雖然不盡相同,但大體不離以上的套路,歷代筆記小說多有記載。那麼要避的這個「煞」,究竟是什麼呢?一種說法,是煞神一類的鬼神,具體形態有不同描述,早期多為禽鳥狀,至於為什麽是禽鳥,卻是另一個故事了。也有說回來的煞是死者本人的魂靈,另外還有說煞是押亡靈回家的那個東西,後來演變成黑白無常之類的陰差。

既然回來的是死者魂靈,全家避而不見,似不大合乎儒家尚孝的倫理,更何况說會加害家人。所以,顏之推痛斥避煞為「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彈議所當加也。」不少文人儒士亦加以掊擊,如清代李漁的《回煞辯》和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便批判了回煞之非,但避煞之俗仍歷久不衰。日本民俗學家澤田瑞穗,有篇論文研究回煞避殃,從傳統文獻以至民國初年的報刊,搜羅了豐富的相關民俗資料。

殷商已有祖宗神作祟的意識,至周朝,雖説人文精神興起,然而鬼神作祟的思維並未消失。如《左傳》記春秋時鄭國大夫伯有被殺,死後變為厲鬼,鄭人常受其鬼魂驚擾而競相走避。到秦、漢時,民眾害怕鬼魂的現象再次突出,即使是自己親人的魂魄。從出土秦簡《日書》中也可看出,他們認為亡魂回來會糾纏家人,造成家中災禍橫生、生病乃至死亡,所以要阻隔亡魂。由東漢後期一直到南北朝,隨著瘟疫和戰亂的持續爆發,生死異路的觀念更是高漲。

在帶有宗教性質的隨葬文書中,諸如銘文、鎮墓文,分別生死的話語很多,表達方式也多種多樣,有的婉轉,有的决絕。譬如類似「生屬長安,死屬泰山,死生異處,不得相妨」的語句是常見的,在佛教地獄觀念傳入之前,中國冥界正是處於泰山,而長安是西漢國都,無異強調死者與生人各有不同的歸屬,告誡亡魂不得返回陽間侵擾活人。避煞亦是這個大潮流的某一面向,當然在自身的發展過程中,也逐漸融合了其他民俗,諸如擇日、煞神系譜、輪迴信念等。

從避煞到回魂

南北朝以後,隨着宗族倫理的鞏固,避煞的故事較多人性化的敍述,恐怖氛圍相對減弱了。有的歸煞是死者捨不得家人,或者還有事未做完,並無惡意地乘夜歸來繼續工作,如織布、舂米等。又如鋪草木灰,原本是驅鬼手段,變成查看灰上留下的印跡,判斷亡魂有否回來,或轉世為什麼。

唐代王梵志有詩句:「貯積留妻兒,死得紙錢送。好去更莫來,門前有桃棒。」死者妻兒叮囑亡靈不要回來,而桃木在古代被認為有驅鬼辟邪之效,尚有點警告亡魂的意味。有些故事卻不是這麼絕情,甚至還情意綿綿。清代《浮生六記·坎坷記愁》,記沈復之妻芸娘去世後,屆回煞之期,他為見亡妻一面,堅守室內不願離去。朦朧中似曾相見,最終卻是幻夢一場,道盡夫妻情深。

自古以來,中國人對已故親屬都存有一份敬畏之情,因此才會進行一連串喪葬禮儀。而在香港,「回魂」就是其中一個常見的環節。相傳人死後,會於數日後回魂,皆因亡魂心念不息,要在輪迴轉世前,回家見親人最後一面。當然,現今不少香港人已經對回魂不甚了了,它可算是避煞的衍變,當中蘊含著豐富的民俗和宗教內容。况且,人們面對死亡時的恐懼與焦慮,鬼魂作祟與祖先崇拜之間的張力,並未因時代變遷而消減。

香港大學中國歷史研究文學碩士課程同學會司庫   鄺明威

(本文曾於2021年9月《星島日報》「根本月報」專欄刊登,並由「國史教育中心(香港)」授權「知史」發佈,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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