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知史

25.11 吃什麼,又如何吃?|文人私房菜

25.11 吃什麼,又如何吃?|文人私房菜

 

初冬時節,我去了蘇州,拜訪蘇州國畫院的畫家葉放先生。去葉家,不為看畫而是談吃。葉放先生興致來時,會招呼幾位好友、知己,來一場文人雅集,或船宴或花宴,宛若古風再現。

 

葉放的外高曾祖父,是畢勳閣,清朝同光年間的定海知府,後辭官回蘇州,建了一座畢園安居。畢勳閣上溯六代,乃乾隆時的狀元畢沅,《清明上河圖》的最後一位私人收藏者是也。有這樣的家世,在畢園里長大的葉放,一言一行,自然頗富傳統之道。

 

畢家有私房菜,時令而精緻。比如蟹宴。我不善吃,但聽葉放先生談吃,卻是津津有味。專業的吃蟹法,要用一套工具:蟹八件。我原本以為,使用蟹八件是為了吃的方便、徹底,但葉放的一句話,卻糾正了我的理解。他說:「現在人吃蟹很隨意、自由,抓起來就可以拆,翻過來就可以咬。這按祖輩們的教誨是斷然不許的。蟹是絕對不能這樣粗暴對待,既不雅觀也不禮貌。」

 

即使是淪為饕餮口中之物,砧板之肉,也有尊嚴。面對它們,也得有尊重和惜愛之心。粗暴與浪費地吃,無異於暴殄天物。這就是飲食倫理,或者說一種飲食態度了。

 

畢家蟹宴是如何文明的進行呢?葉放說,先把蟹蓋掀開,用蟹八件慢慢地把蟹黃和蟹膏吃掉,然後放回碟中,撤下。此為初享。

 

撤下的大閘蟹回到廚房,有廚娘將蟹肉分別剔出,每份均略施板油、蟹油,以小火焙炒一下,然後放回各自初享的蟹殼中,再次上席。頗為意外的是,盛滿蟹肉的蟹殼再次上席前,會蓋上一層「棉被」,那是打成泡沫的蛋清。蛋清雪白如花,蟹殼形狀如斗,故而名曰「雪花蟹斗」。

 

雪花蟹斗並不是文人的故作風雅,而是有心之作。葉放說:「大戶人家的廚房離庭院或園林都不近,做好的蟹斗往往要被傭人端著穿過一條陪弄,或幾個廳堂,才能來到花前月下的餐桌。秋風送涼,一旦蟹冷了就會美味盡失。故而要蓋上一層『棉被』。雪花蟹鬥出品時,會在旁邊放上一枝黃菊,所謂持螯賞菊,花黃蟹肥。蟹歸原主,大家用小勺把淡影無香的雪花掀開,鮮香、油香、蟹香這才飄起,一勺一勺細細品味。此為再賞。」

 

如此一蟹二吃,堪稱完美,且不辜負螃蟹為你而獻身。

 

其實,吃什麼又如何吃,古人向有態度。明人李漁的吃,就愛憎分明。李漁在《閒情偶寄‧飲饌部》裡談及吃蟹,可謂極具個性。李漁嗜蟹,每年蟹還未出時,就攢好了錢等著。家裡人笑他以蟹為命,以至於這買蟹的錢相當於「買命錢」。從蟹出之日到蟹盡之時,「未嘗虛負一夕,缺陷一時」。為了過季之後還能吃到蟹,他又叫家人洗甕釀酒,以備糟蟹醉蟹之用。一應事物,均以蟹來命名:糟名「蟹糟」,酒名「蟹釀」,甕名「蟹甕」,連一名事蟹的女傭,都改名為「蟹奴」。

那麼李漁是怎麼吃蟹的呢?他說:「世間好物,利在孤行。」蟹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本身已具備色香味三者之極致,因此最好的方法是,整隻蒸著吃,這樣氣味纖毫不漏。他最反對把蟹斷為兩截,和以油、鹽、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與蟹之真味全失。他認為這種做法猶如「嫉蟹之美觀,而多方蹂躪,使之洩氣而變形者也。」簡直活脫脫一個蟹痴,從形到味,都不忍對蟹做一丁點兒的破壞。

 

李漁吃蟹,其實就是追求蟹之本真之味。不添加、不異化、不糟蹋,在吃中理解天物之美。這是一種追求天然的飲食態度。而縱觀李漁談吃,也確實是越接近天然越好,所以他的飲食排行榜是,蔬食第一,谷食第二,肉食第三。肉食為何排第三?因為「肉食者鄙」。肉吃多了,脂膩填胸,不能生智也。

 

飲食有態度,而態度由立場決定。於是一個人吃什麼又如何吃,最終看的是人--品性、秉性、德性。飲食之道的高低,也決定一個人的高低。

 

清朝著名詩人袁枚也是一位美食家,著有相當於飲食界的葵花寶典《隨園食單》。他曾見一位太守請客,可謂豪氣衝天:大碗如缸,每人白煮燕窩四兩!燕窩本無味,還要白煮,還來四兩?實乃味同嚼蠟,然而客人卻爭相誇讚。袁枚無奈,笑曰:「我輩來吃燕窩,非來販燕窩也。」確實,如果為了體面,不如碗中放上珍珠百粒,更顯得價值萬金。這種純屬為了斗富、搏名聲的飯,袁枚稱之為「耳餐」。

 

可與耳餐媲美的還有「目餐」,即讓人看著眼花繚亂的。袁枚曾應邀參加一位商人的宴席,上菜三撤席,點心十六道,一餐飯最後拉雜橫陳的,上了近四十餘種食品。主人在一旁覺著很有面子,欣欣得意,而袁枚還覺著沒吃飽,散席回家後,再煮粥充飢。這種華而不實的吃法,純屬為目不為腹。

 

吃什麼又如何吃,是為口腹之慾,又從來不僅僅限於口腹。所以老子才總結了那麼一句傳世名言:「治大國若烹小鮮。」確實,不知道該如何吃,以不正確的態度吃,沒準兒就命沒了國也亡了。最好的教材就是商紂王,他用酒裝滿池子,把各種動物的肉割成一大塊一大塊的掛在樹林裡,然後讓男男女女裸著身子,競相嬉戲吃喝。如此飲食無道,怎能不叫武王滅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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