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尚未流行沙漠行、冰川行時,今人的風景名勝,乃至名勝格局,大多源於古人的遊蹤、旅跡與評說。抑或說,名勝是古人造就的,我們只是追隨其後塵而已。風景是如何煉成名勝的?考查它們的成名史會發現,一切皆因人文的力量。
2013年春節,湖南省岳陽樓景區推出一項優惠活動:凡能在10分鍾內用普通話完整背誦出《岳陽樓記》的遊客,均可以免費領取價值80元的門票。
《岳陽樓記》為北宋範仲淹的名篇,全篇三百多字,背誦下來並非易事。但是,意想不到的是,從初一到初六,共有6000多名遊客獲得了「免費登樓紀念券」。岳陽樓下,書聲琅琅,「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
岳陽樓景區算是賠大了,可這從另一側面說明,岳陽樓與《岳陽樓記》的盛名。
不過,吊詭的是,作《岳陽樓記》的時候,範仲淹還未登上岳陽樓。
岳陽樓,原本是三國東吳大將魯肅在洞庭湖練兵時,修建的一座閱兵台,原名「閱兵樓」。唐開元年間,宰相張說被貶到岳州(今岳陽),在舊址上修起岳陽樓。到了北宋慶歷年間,滕宗諒(即滕子京)也被貶到此地。他欲重修岳陽樓,但不願動用官庫,也不想征斂於民。於是,滕子京發了一個告示,稱凡是有別人欠了多年而又不願意償還的債務,可以由官府代為催討,但要獻出來資助官府。於是,債主們紛紛跑來告發,欠債者不得不爭相獻資。這麼著,滕子京竟然得到了近一萬緡(音民)的錢。龐大的「捐資」,加上兩年的時間,滕子京造起了一座極其雄麗的岳陽樓。
完工後,滕子京將樓的建築結構、四周風光,連帶一幅《洞庭晚秋圖》,一並寄給了身在鄧州(今河南鄧州)的好友範仲淹,請他為樓撰文。範仲淹身在千里之外,放下政務專程前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幸好,到鄧州之前,範仲淹曾經多次來往於蘇杭之間,遊覽過太湖;也曾經任知饒州,流連於鄱陽湖上,飽覽過湖光山色。回想過往的旅行,遙想千里之外的洞庭勝景,在超凡的記憶與想象之中,範仲淹欣然提筆,一篇洋洋灑灑的《岳陽樓記》就此問世。
據說,滕子京在接到範仲淹回寄的文章後,詫為「傳奇」。因宏大的氣魄與「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胸懷,《岳陽樓記》領跑歷代記遊文章,岳陽樓也一躍列入中國四大名樓。以至於如今,我們很難想象一座沒有《岳陽樓記》的岳陽樓,會是怎樣的情形。「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可謂範仲淹為它精心打造的廣告詞。
這是頗值得人揣摩的事件。比如,你會想,這是岳陽樓生了《岳陽樓記》呢,還是《岳陽樓記》生了岳陽樓。是岳陽樓令範仲淹名垂千古呢,還是範仲淹令岳陽樓鳳凰涅?
且慢回答。名勝與旅行,這段時空交錯的成果,只是古人旅行的一個例子,故事才剛剛開始。
廬山,成名指數呈幾何級上揚
風景,名勝,兩個詞常常連用。如果仔細推敲,二者差矣。風景側重原生態,名勝則側重人文勝跡,差別在於人的介入。中國地理跨度大,天然造就無數山水美景。但美景煉成名勝,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其中牽涉文化背景、人物的知名度、有序的傳承等等。這些無不與古人的足跡,也即風景的歷史有關。
古人出行,有帝王巡遊之旅,有佛道修行之旅,有士宦之旅,有求學之旅等,每一種都誕生有不同的旅行勝跡,比如帝王巡遊封禪,立泰嶽之尊;佛道修行雲遊,建幽谷之寺觀;文人宦遊江河,留下摩崖石刻等等。如果不同種類的旅行相互疊加,那麼該地的成名指數便會呈幾何級上揚,比如廬山。
廬山的身份證上,有許多古人的旅行標簽。第一個標簽,屬於彭祖,就是莊子說的那個整整活了800歲的老壽星。傳說中,彭祖是帝顓頊的長孫,熱愛遊覽天下名山大川。到了鄱陽湖畔的廬山,他遍遊山上的洞府,在石台釣起來兩尾極大的鯉魚。鯉魚搖身變成兩條龍,馱著彭祖飛上了天。這下,彭祖成了神仙。能造就神仙的廬山,能不別樣嗎?
廬山不只出了這一位神仙。從各種記載來看,廬山的神仙隊伍還包括騎青牛的老子、騎白驢的方輔、匡俗、西周的三位武士等。前兩者,留下了成仙之前的修煉之廬,也留下了廬山的名號。
步秦始皇的後塵,漢武帝劉徹極其熱愛巡遊。他的任務之一,就是求取長生仙丹,自然不會錯過這座神仙產地。漢武帝興致勃勃地登臨了廬山大漢陽峰,瞻仰大禹治水留下的古跡,還特意到匡俗成道成仙的地方立了祠堂,封其為「南極大明公」。從此,廬山名聲大振,贏來通往名勝的第一次高潮。
廬山的第二次高潮與宗教有關。東晉太元年間,50歲的高僧慧遠法師來到廬山,見「廬峰清靜,足以息心」,便定居下來。慧遠在東林寺開辟「西方淨土」,創淨土宗,「四海之賓聞風而悅,望風遙集,外國眾僧,東向稽首,獻心廬嶽」。由此,廬山成為南方的佛教中心,慕名前來廬山的人非常之多。興盛之時,山上居然「師徒眾往來三千,真信之士一百二十三人」。
幾乎與佛教同步,道教亦在廬山崛起。有之前的神仙做鋪墊,道教名家如張道陵、葛洪、陸修靜等都深愛著這座大山。他們雲遊到此,興建道觀,悟道修行。到得唐朝,因皇家姓李,老子李耳被追認為皇室先祖,廬山被封為「九天使者」,眾多高人來此修道,連宰相李林甫的女兒李騰空也加入這一隊伍。而世人均知詩人李白五次登上廬山,其實他將自己的妻子宗氏也送到廬山,當了道士。
由此一來,廬山的聲名連續翻紅。愛好自然山水和崇尚隱逸之風的士大夫也不甘示弱,他們又創造了廬山通向名勝的第三次高峰:建立書院。
廬山的教育形象發端於白鹿洞,那是唐代李涉、李渤兄弟倆的讀書處。後來、李渤任江州刺史,白鹿洞的名氣漸大,許多淡泊之士紛紛來此隱居講學,「廬山儒風漸盛」。到了南宋,大儒朱熹重塑教育名山的形象,修建書院、征求圖書,親自編寫教材,邀請社會上像陸九淵這樣的知名學者前往講學。彼時,各種學術活動、教學活動絡繹不絕,加上傾慕朱熹和廬山的學徒極為眾多,白鹿洞書院非常興盛,比如公元1260年,僅一次普通的學術講座,就聚集有數百名聽講的學生。
隱居之廬、佛教祖庭、道教洞天、求學名山,廬山如同全能冠軍,集合了古人各個「派別」的旅行成果。
在眾多往來者的旅行成果中,最佳的名勝傳播媒體,當屬詩文。當一切有形之物隨風消逝後,唯有詩文歷久彌新,使名勝成為經典。略略搜羅一下有關廬山的詩作,有隱居在此的陶淵明的《歸園田居》,李白的《望廬山瀑佈》,白居易在大林寺贊歎過「匡廬奇秀甲天下」,蘇東坡在西林寺牆壁上寫下「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領悟……有人統計,在廬山的旅遊資源中,涉及到古人蹤跡的有近200處,而古人對它的吟詠詩文高達4000多篇。
是誰造就了一座自然之山以名勝的概念,以致今天的我們還趨之若鶩?是歷代的古人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