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古人遊玩山水就不用「看」了麼?當然不是,只不過他們所關注的和今人不盡相同,今人凡事、凡景追求個清清楚楚、真真切切,而古人眼光所到之處,無形之物甚至更有可觀。
作為遊記文學之巨擘,柳宗元在《袁家渴記》中記錄了他著眼於風之狂亂,天地一片混沌時,所收獲的美景:「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翁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穀;搖飆葳蕤,與時推移。」剛猛的大風沿著山側滾下,大木、花,溪流無不俯仰回旋,驚駭不定。即使無形的香氣和色彩也被沖擊得彌漫山野。柳宗元眼中狂跳不止的畫面,高低參差、紅綠點綴、隨風搖曳起伏。無形的風將本來界劃分明的聲、色、形、味攪作一團,給人紛亂神奇的感覺。而柳宗元正是在這幅迷離亂象中,獲得了全新的山水享受。
在徐霞客看來,霧中的景致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在《遊黃山日記》記述了登上天都峰時看到的霧:濃霧正半作半止,「第一陣至,則對面不見。眺蓮花諸峰,多在霧中。獨上天都,予至其前,則霧徙於後;予越其右,則霧出於左。其松猶有曲挺縱橫者;柏雖大於如臂,無不平貼石上、如苔蘚然。山高風巨,霧氣去來無定。下盼諸峰,時出為碧嶠,時沒為銀海」,此時再眺望山下,日光晶晶,靜與動、恒與變、顯與隱,這般緲緲茫茫不可捉摸,竟也有了靈性,整個天地因此變幻大觀。
而對於無形山水感受的極致,恐怕就是夜景了。一片漆黑之中,視線模糊不清,心靈的孔道卻越發通達明晰。
明代山水畫家李流芳夜遊虎丘的經歷就是一例。虎丘位於蘇州城西北郊,山高僅三十多米,但卻有「江左丘壑之表」的風範,享有「吳中第一名勝」的美譽。每逢中秋佳節,燈火通明,士女傾城而往,笙歌笑語,填山沸林,宛如白晝。不過,李流芳卻在《遊虎丘小記》中表達了對此繁華景致的不屑一顧,認為這簡直就是使丘壑化為酒場,穢雜可恨。
李流芳回憶自己平生遊歷虎丘,只有兩次見到了虎丘的本色,一次是秋夜坐在虎丘山頂的釣月磯上,天色昏暗,無人往來,只有佛塔的風鈴之聲與佛燈在靜夜之中若隱若現。再有一次就是和無際舍侄一起造訪虎丘。半夜之時,月亮出來了,不見人影,叔侄二人盤膝坐於石台之上,既不飲酒,也不交談,只靜靜地對坐著,便覺得悠然之心與周圍之清景同在了。當年虎丘夜景歷歷在目,李流芳不禁感歎:「老友徐聲遠作詩云雲:『獨有歲寒好,偏宜夜半遊』,說的真對啊!」
夜色茫茫,萬物仿若都化入了此境,融為一體。山間的夜色沒有了萬物的流動,時間也仿佛停止了。在這靜謐無事裏,人也隨萬物化入了山水的永恒之中。這或許正是李流芳體會到的夜遊虎丘之樂吧。
古人對山水的感知,不拘於形,因而更加暢快淋漓,無所不能,無所不及。清人鄭日奎在《遊釣台記》中提到這種遊法:「足不及遊而目遊之」、「鼻遊之」、「舌遊之」、「神遊之」、「夢遊之」、「耳遊之」,何其快哉!而柳宗元在《鈷鉧潭西小丘記》中的一段話,或許可以為之做注:「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這一番「六根」齊動、行遊天下的境界,誠令人歎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