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出行,動輒千里,遊子總會特別牽動人心。在所有的旅人中,誰最值得欽佩?我心裡的答案是,孔子。
孔子的一生去過很多地方,最壯烈的舉動是長達14年的周遊列國之旅。魯國、衛國、宋國、曹國、陳國、蔡國、鄭國……他攜著眾弟子始終顛簸在學問和致仕的旅程中。最潦倒的一次,孔子在鄭國與弟子走散,獨自立在城門旁發呆。有人對子貢說:那疲累的樣子好像一條喪家的狗啊。即使這樣,孔子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向掌權者宣傳其政治主張的行程。甚至當孔子和弟子被陳蔡的士兵困在半路上,連續七天斷糧絕食,他也仍舊講誦經史,彈琴作歌。
現在看來,孔子不免有些癡妄,這卻是最打動我的地方。旅行,有了精神的支撐,才煥發光彩。
今天廣為傳頌的古人旅行,大抵都有這樣的堅持,比如司馬遷。
宋代文豪蘇轍曾說:「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宕,頗有奇氣。」司馬遷的漫遊也有著明確的目的。不過他的目的與別人均不同。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是漢武帝的太史令。司馬談平生的志向,是想撰寫一部規模空前的史書,繼承孔子作《春秋》的煌煌大業。然而,志向最終成為憾事,司馬談希望兒子可以完成這一重任。
如何真實地記錄下華夏大地上那些動人心魄的歷史與傳說?司馬遷的選擇是,實地考證。他對出行路線有著精心的安排。20歲時,司馬遷從長安出發,經過南陽、江陵(今荊州),抵達長沙,一路憑吊屈原和賈誼的遺跡,體會兩位謫人的淒涼心境,然後沿湘江而下,登上九嶷山,拜謁舜的零陵。再來到湘西,順沅江而下,入長江,登上秀麗的廬山,眺望大禹疏通九江的勝跡。接下來,他向東抵達浙江,登臨肇興會稽山,觀察禹穴和古越國的遺址;還遊覽姑蘇山,俯瞰太湖,入城中參觀戰國公子春申君的宮室。
司馬遷接著前往淮陰尋訪韓信的生平,去曲阜追謁孔子的遺跡,在皺縣查聞孟子的餘音。接著,司馬遷南遊彭城(今徐州)和沛縣等地,重點考察楚漢對峙的必爭之地,收集西漢開國君臣,如劉邦、蕭何、曹參、樊噲等人的逸聞和蹤跡……
說到司馬遷的旅行,不得不提到漢武帝。漢武帝極愛巡遊,曾經巡遊雍地十次,幸甘泉十二次,九次東巡海上,十次到達泰山……作為繼任的太史令,司馬遷也得以踏行萬里,為後來的《史記》留下眾多一手資料。
司馬遷的人生的轉折點,在於眾所周知的「李陵事件」。因為替李陵說了幾句公道話,司馬遷身受腐刑。遭遇人生劇變,原本因理想而樂觀、潛心研究史料的司馬遷悲憤難抑。在給朋友任安的信中,他慷概激昂,痛陳暴政,闡明對生命看法:「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個人的災難,換來了《史記》空前的價值。司馬遷客觀的記錄下漢武帝任用酷吏執法,一日「竟殺四百餘人」;他欽佩項羽的磊落,以同情的筆觸記錄其垓下之圍。尤其重要的是,司馬遷秉筆直書,批評商紂王的「酒池玉林」、漢武帝驕奢排場的求仙之遊,這對於抑制後世的無節制的「佚遊」之風起到了相當積極的作用。
司馬遷的旅行,交替了豪情與悲情。這與後世的旅行常常產生不謀而合的共鳴。最典型的就是貶官遊。
有句話叫「千里為官」。此說來自中國異地為官的迴避制度。西漢,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敏銳地意識到異地為官對於裙帶關係以及地方勢力盤根錯節的抑制力量,遂規定上至郡國守相,下迄縣令、長、丞、尉,均不用本郡國人。這種制度,貫通了古代中國的大部分朝代,北宋甚至規定,迴避制度以900里為限。
離家千里,宦海沉浮莫測,「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仕途得意者當然如鵬鳥展翅,旅途中寫滿充滿兼濟天下的豪情;而遭遇貶謫的人則不免失意,在進與退中徘徊。也唯有曲折,造就了獨具魅力的貶官遊,比如蘇軾之行。
林語堂總結過蘇軾的生平:「他是在北宋最好的皇帝(仁宗)年間長大,在一個心地善良但野心勃勃的皇帝(神宗)在位期間做官,在一個十八歲的呆子(哲宗)榮登皇位之時遭受貶謫。」
蘇軾的旅行足跡,基本上是由一張張朝廷調令指引的。當22歲的蘇軾進京參加科舉考試時,他清新的文風,恢弘的立意讓主考官歐陽修驚呼:「此我輩人也,吾當避之。」以高蹈的才華榮登進士,蘇軾的仕途本來是非常坦蕩的。但不久他即遇到了人生的第一場變故:王安石變法。蘇軾主張先整理吏治再行變法,與急於變法的宋神宗、王安石發生了衝突。不久即由京官外任,調到杭州做了通判。
朝廷的派系鬥爭讓人厭倦,來到美麗的西湖之畔,蘇軾放鬆很多。他一邊積極疏浚湖水、修築堤壩,一邊流連湖光山色。「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只這一句,西湖便多了一個別名--「西子湖」。
宋代對於各省長官嚴於考核,任期通常為三年。杭州任期滿後,蘇軾陸續被調到密州(今山東諸城)、徐州,留下「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豪興。這時的他雖然懷才不遇,仍然懷抱滿腹的報國壯志。真正的打擊在於調任湖州後的「烏臺詩案」。
因為對調任湖州不大滿意,蘇軾在謝恩奏章上發了幾句牢騷:「伏念臣性資頑鄙……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蘇軾的文字向來惹人注意,如此謝恩很快變成了反蘇者的把柄。他們找出蘇詩中「含沙射影」的句子,斷章取義,一連上了四份彈劾奏表。此時的蘇軾在山林中漫遊,還沒來得及品味湖州,便被抓進了「烏臺」監獄,一關就是四個月,隨時瀕臨被砍頭的境地。幸好,宋神宗是愛才之人,最終以不殺士大夫的慣例,免了蘇軾一死,貶到黃州(今湖南黃岡)做了團練副使。
由於上諭「不得簽書公事」,蘇軾被貶無異於流放。挫折、驚懼、憤懣和消沉交織在一起,蘇軾轉向山水之間尋覓理想。他與佛印、陳季常結伴遊山玩水,並大量填詞,一改宋詞的柔靡傷感,「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一代宋詞宗師由此開始成熟。
蘇軾所受的打擊還未止步。黃州之後,他又陸續被調到登州(今山東牟平)、潁州(今安徽阜陽)、揚州、定州(今河北保定)、惠州……最後,乾脆被貶到了「天涯海角」--海南島的儋州。據記載,當年被貶到海南島,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在數百個飽受折磨的舊黨之中,只有蘇軾被放逐得如此遙遠,如此荒僻。
以蘇軾經歷的官場曲折,一般人恐怕早已徹底絕望了。或許是遭逢太多,蘇軾早時尚有的「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的悲涼,此刻反而變得平淡通達。在海南島,蘇軾以自然風物和詩酒自娛,諸如晨起理髮、中午坐睡、晚上洗腳之類的瑣事都被他寫入詩中,所謂「謫居三適」。
執著的入世情懷,仕途的進退坎坷,人生的曠達與積鬱,蘇軾一人,集合了古人旅行的種種情志。他是一個人,又是一群人,這也是我們重讀古人之行的一種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