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記有以下一段:
其年,太子承乾得罪,太宗欲立晉王,而限以非次,回惑不決。御兩儀殿,群官盡出,獨留無忌及司空房玄齡、兵部尚書李勣,謂曰:「我三子一弟,所為如此,我心無憀。」因自投於床,抽佩刀欲自刺。無忌等驚懼,爭前扶抱,取佩刀以授晉王。
面對父親、愛妻先後離世,唐太宗晚年還要承受兒子們的明爭暗鬥,太子李承乾卒之被廢,自己所寵愛的第四子魏王李泰亦徙居外地,獨留下晉王李治 (即後來的唐高宗) 在身旁。太宗不禁憶起年輕時弒兄囚父的黑暗經歷,慨嘆昔日的骨肉相殘今天竟歷史重演,遂有「自投於床,抽佩刀欲自刺」的舉動。
究竟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令作為父親的唐太宗如此氣忿?這須從李承乾的出身說起。
據兩唐書記載,李承乾乃太宗長子,因在承乾殿出生,故得名。武德九年 (公元 626 年) 為皇太子,時年八歲。承乾為人聰敏,深得太宗歡心,太宗很快便對其加以栽培,預備他日接班。每逢外出巡幸,總令太子留守監國。國家一切政務,皆聽其裁斷。在父親有意培植下,太子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儼如當日的李建成。
史載李承乾長大後,「好聲色,慢遊無度,然懼太宗知之,不敢見其跡」。他好的是什麼一種聲色?我們可從「稱心被殺事件」窺知一二。
且說稱心是太常寺樂人 (《通鑑》稱「樂童」),「十餘歲,美姿容,善歌舞,承乾特加寵幸」。太宗知道後,極為震怒,將稱心殺死,牽連數人。承乾的反應值得玩味,初時是
痛悼稱心不已,於宮中構室,立其形像,列偶人車馬於前,令宮人朝暮奠祭。承乾數至其處,徘徊流涕。仍於宮中起塚而葬之,並贈官樹碑,以申哀悼。承乾自此託疾不朝參者輒逾數月。
後來卻
常命戶奴數十百人專習伎樂,學胡人椎髻,翦綵為舞衣,尋橦跳劍,晝夜不絕,鼓角之聲,日聞於外。
如果只怪責稱心教壞太子,太宗決不可能下毒手。唯一是稱心和承乾之間有不可告人的醜事,一旦公開,將影響太子及皇室聲譽,太宗遂不得不狠下心腸。有謂李承乾是同性戀,但承乾是有太子妃的,他當為雙性戀者。
築室思念,贈官樹碑,宮中起塚,朝夕致祭,徘徊流涕,是至情至性的表現,卻有點兒過火,更見二人關係非比尋常。
至於命戶奴專習伎樂,學胡人椎髻云云,李承乾是要找情感上的代替品,讓稱心雖死猶生。他怨恨父親奪走自己所愛,卻無能為力,於是只好「託疾不朝」逾數月。他思念稱心,卻無法起死回生,於是只好讓戶奴表演稱心生前的歌舞。
從「胡人椎髻」、「跳劍」、「鼓角之聲」等,稱心擅長的,該是外族胡人的舞蹈,甚至稱心本人極有可能就是胡人。
有趣的是,歐陽修《新唐書》在述畢戶奴習歌舞一事後,竟加上《舊唐書》所無的一段:
造大銅爐、六熟鼎,招亡奴盜取人牛馬,親視烹燖,召所幸廝養共食之。又好突厥言及所服,選貌類胡者,被以羊裘,辮發,五人建一落,張氈舍,造五狼頭纛,分戟為陣,系幡旗,設穹廬自居,使諸部斂羊以烹,抽佩刀割肉相啗。承乾身作可汗死。使眾號哭剺面 (匈奴、突厥、回鶻等習俗,指以刀劃面),奔馬環臨之。忽復起曰:「使我有天下,將數萬騎到金城,然後解發,委身思摩,當一設,顧不快邪!」左右私相語,以為妖。
司馬光撰《資治通鑑》,將這段文字完整保留,足見其重要。太子李承乾好男色,固然是稱心被殺一原因,但另一原因則在於:李承乾對突厥風俗異常嚮往,不惜發將國家交予突厥統治的狂言,而稱心的歌舞無疑發揮著催化、加強承乾錯誤念頭的作用,太宗於是不得不除去稱心。
在李承乾心裡,他感受不到祖父、父親以稱臣突厥為恥,只知道對父親怨恨。尤其甚者,他懷疑起自己的弟弟魏王李泰,「承乾意泰告訐其事,怨心逾甚」。
魏王李泰,如上所言,乃太宗第四子。史載他「善屬文」,太宗以其雅好文學,特許他別置「文學館」,召引學士。心水清的讀者都知道,太宗尚為秦王時,曾在府中開設「文學館」,網羅四方人才,討論經史,備詢顧問,有所謂「十八學士」(杜如晦、房玄齡、于志寧、蘇世長、姚思廉、薛收、褚亮、陸德明、孔穎達、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顏相時、許敬宗、薛元敬、蓋文達、蘇勖)。太宗許李泰置「文學館」,是因為他在四子身上,看到當年自己的影子。他對李泰特別溺愛,也是這個原因。
貞觀十二年 (公元 638 年),李泰奏請撰《括地志》,引著作郎蕭德言、秘書郎顧胤、記室參軍蔣亞卿、功曹參軍謝偃等就府修撰。三年後書成,太宗對李泰倍添寵愛,每月給予物資、用物,漸有超過太子李承乾,褚遂良因此上疏諫止,曰「聖人制禮,尊嫡卑庶」、「庶子雖愛,不得超越;嫡子正體,特須尊崇」。太宗又令李泰入居東宮西鄰的武德殿,遭魏徵諫阻:「今移此殿,便在東宮之西,海陵 (太宗即位後,追封李元吉為海陵郡王) 昔居,時人以為不可。雖時與事異,猶恐人之多言」。
《通鑑》將稱心被殺繫於貞觀十七年 (公元 643 年) 三月,《括地志》成書上表繫於貞觀十六年 (公元 642 年) 正月,換句話說,李承乾經歷稱心被殺,是在憂懼自己失寵、太子之位不保的情況下,他懷疑李泰告訐並非無的放矢,而在情理之中。
要之,兩唐書皆記李泰陰謀奪嫡,建立黨羽。加上李承乾對于志寧、孔穎達 (昔日秦王府的「文學館」要員) 所教的一套不太受落,流於形式上的偽裝假扮 (「每臨朝視事,必言忠孝之道,退朝後,便與群小褻狎。宮臣或欲進諫者,承乾必先揣其情,便危坐斂容,引咎自責。樞機辨給,智足飾非,群臣拜答不暇,故在位者初皆以為明而莫之察也」),而無真實生命上的契接 (其真實生命所契為突厥風俗)。復添以足患,不良於行,自信退卻,代之以疑忌之心。種種因素交織,終令李承乾覺得,有必要先下手為強,遂有召刺客謀殺魏王李泰之舉。
謀殺事雖不成,但李承乾已決心置李泰於死地,《新唐書》記他「襞氈為鎧,列丹幟,勒部陣,與漢王元昌分統,大呼擊刺為樂。」這未必是模仿戰爭場面的角色扮演遊戲,而是帶有目的性的演習。
細心審視與李承乾合作以對付李泰者,漢王李元昌跟太宗有隙,「元昌在州,頗違憲法,太宗手敕責之。初不自咎,更懷怨望」。侯君集自恃平高昌有功,不滿「以貪冒被囚」,心懷怨望。李安儼「先事隱太子李建成,隱太子敗,安儼為之力戰,上以為忠,故親任之,使典宿衛」。洋州刺史趙節,父親為趙慈景,母親為唐高祖女兒長廣公主。合而觀之,此乃仇敵、建成舊部、高祖後人的大集合,難怪太宗會想起「玄武門之變」。
李承乾被廢為庶人,其黨羽亦被一網打盡。至於李泰,「招駙馬都尉柴令武、房遺愛等二十餘人,厚加贈遺,寄以腹心。黃門侍郎韋挺、工部尚書杜楚客相繼攝泰府事,二人俱為泰要結朝臣,津通賂遺」,太宗也深知他不是合適太子人選。最後,太宗竟選了最年幼,以仁孝聞名的第九子晉王李治為太子,理由是「泰立,承乾、晉王皆不存;晉王立,泰共承乾可無恙也」。
或許是歷史給唐太宗開玩笑,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的鬥爭,跟當年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的鬥爭,竟出乎意料地相似。魏徵作為建成舊部,他察覺到,太宗作為當事人,又何嘗不知?從他「自投於床,抽佩刀欲自刺」,「玄武門之變」確實是他一生的瘡疤,他汲汲於避免子裔骨肉相殘,偏偏兒子們就是不爭氣!就是重蹈覆轍!太宗晚年內心的難受,可想而知。
[主要參考資料]
1. 劉昫等,《舊唐書.太宗諸子傳》
2. 劉昫等,《舊唐書.長孫無忌傳》
3. 劉昫等,《舊唐書.侯君集傳》
4. 劉昫等,《舊唐書.高祖二十二子傳》
5. 歐陽修,《新唐書.太宗諸子傳》
6. 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六》
David Lai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喜歡文史哲。
圖片:電視劇《隋唐英雄》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