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研究陶淵明思想,必先掌握徐復觀治思想史的法門:「以動地觀點 (發展地觀點) 代替靜地觀點」(《中國藝術精神》自序)。陶淵明思想不是鐵板一塊,隨著個人際遇之轉變,思想內涵也有若干調整。若籠統地說:「陶淵明受魏晉玄學的影響,傾向於嵇康、阮籍一派,以自然對抗名教」,這是有欠全面,並不可取。
淵明思想可分成三個階段:
I. 第一階段 - 立志成為儒家的君子,過儒家式的理想人生。
〈命子〉一首是淵明三十八歲時的作品。詩中有「三千之罪,無後為急」,出自《孟子.離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另「夙興夜寐,願爾斯才」,勉勵兒子早起晚睡,勤奮努力以成才,對兒子未來有期望、有執著,放不開,顯然不是採道家式人生觀。
II. 第二階段 - 改採道家率性自然,歌頌田園生活的美好,堅決反對出仕,與官場人士斷絕來往,有鮮明的名教 (出仕為官)、自然 (保存天性) 對立。
〈歸園田居五首〉作於淵明五十五歲,歸隱次年。〈其一〉有「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對曾經為官感後悔,有明顯的「自然」與「名教」對立,欲「越名教而任自然」。〈其二〉「虛室絕塵想」、「相見無雜言」反映淵明將田園鄉間生活和世俗人事對立起來,不願為「塵想」所束縛,也不想講「雜言」,謝絕世間人事俗務。〈其五〉歌頌田園生活的美好。
〈歸去來辭並序〉作於將歸未歸之際。「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以出仕做官為誤入歧途,歸隱田園為正確選擇,「名教」明顯和「自然」相矛盾、衝突。「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不復進入塵世,與人交際應酬,避世的念頭十分清晰。「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講人生苦短,應該隨心而行。「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指不求名、利、權力、地位。「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用隨順造化的態度活下去,隨遇而安,及時行樂,樂天知命。
此一階段的陶淵明,確有嵇康、阮籍的影子。
III. 第三階段 - 回歸儒家,仍著重道德人格,慨嘆德福不能一致。
〈詠貧士七首〉寫於淵明七十四歲,〈其一〉「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寫自己死守善道,飽受飢寒孤獨之苦。〈其二〉「詩書塞座外」、「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借詩書、古聖先賢之言行來安頓自己生命,面對困厄。〈其三〉「豈忘襲輕裘?茍得非所欽」頗近似孔子「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其四〉「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令人想起孔子「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凡此種種,都是陶淵明晚年篤信踐行儒家義理的鐵證。
另〈自祭文〉一篇,是淵明絕筆之作,其中「人生實難,死如之何」,跟曾子以《詩》「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形容人生 (《論語.泰伯》) 相通,曠達中帶幾分悲涼,飄逸中帶幾分沉重,這就令他不純粹是老莊信徒。
南宋大儒朱子評淵明:
淵明所說者莊、老,然辭卻簡古。(《朱子語類.歷代三》)
此完全是一知半解!細讀《陶淵明集》,不乏儒門話語,反而老莊的造詣,淵明僅限於對是非相對、萬物變化不定有粗淺理解,未及養生、心齋、坐忘、逍遙等,跟「竹林七賢」相比,猶有不及。
反而其論敵陸象山的說法比較恰當:
李白、杜甫、陶淵明,皆有志於吾道。(見《象山語錄》)
進入近現代,梁啟超撰《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率先指出:
淵明本是儒家出身,律己甚嚴,從不肯有一絲苟且卑鄙放蕩的舉動……他雖生長在玄學佛學氛圍中,他一生得力處和用力處都在儒學。……他只是平平實實將儒家話身體力行。
又說:
他一生品格立腳點,大略近於孟子所說「有所不為」「不屑不潔」的狷者,到後來操養純熟,便從這裡頭發現出人生真趣味來,若把他當作何晏、王衍那一派放達名士看待,又大錯了。
包根弟〈論陶淵明的道家思想與佛家思想〉:
陶淵明的思想雖以儒家為本,但一生行徑卻又類於道家。
葉嘉瑩《陶淵明飲酒及擬古詩講錄》:
陶淵明原來的那種從儒家思想出發的理想不能得到實現。既然儒家的理想不能夠付諸實現,於是陶淵明便借助了道家的思想......來求得他內心的平靜。
梁、包、葉三人所講,互為表裡,循此以觀,方可見陶淵明為人學問之真相!
[註]關於陶淵明著作的編年,主要參考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
David Lai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喜歡文史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