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誇口,只要給我瞟一眼報紙檔的模樣,十之八九能推算到它所在的環境,就連所依傍店鋪的廚窗開設在那個位置?街道有多闊?與紅綠燈的距離,都能一一算出。
我可沒有得到甚麼魔法真傳,說穿了,道理甚顯淺。放在街頭的報紙檔,根本就是一隻徹徹底底的寄居蟹,只是讓其蝸居的寄居主零舍不同,是條街而已!報紙檔由始至終都要依傍街頭而生,設計時早就將攤檔所在的環境考慮在內,或者說根本不由得報販不考慮。寸金尺土,這對香港可用土地或報紙檔規模同樣應用得上,要在街頭這暫借而來的空間內設檔,就得「食腦」,因應周遭環境變通設計,將報紙檔設計充份融滙香港特有的街頭環境。
街道是寄居主的大腦,其闊度是否足以容納檔攤,決定了報紙檔可否留低。為了掙扎求全,狹窄行人道上的攤檔,不是窄窄向高空發展,就是矮而淺(深度),歇力減少借用地面空間,否則一家之檔何以在熙來攘往的街頭立檔?報販又會刻意降低座位高度,藉以拉長「戰線」──將檔攤可供展示報刊雜誌的垂直面盡量擴展。
將報紙檔規格緊緊箍著的是半個世紀前通過的《1960年小販施行細則》,這儼如孫悟空的緊箍環,將報紙檔的長闊深(6呎長x1.5呎深)及標準設計樣式,白紙黑字通佈天下,一切均叫報販不得不依。不依後果是「拉人封檔」──先罰款,繼而取消牌照。說設計不能隨意改動,是真的,弔詭之處是這又不是鐵板一塊,在某個工場閉門造檔後,空降街頭。關鍵在《細則》結尾處留有一註腳,容許攤檔因應具體環境變動設計,以配合特有空間。這就是為甚麼報紙檔設計看似類同,又總有點不同。
為何政府勞師動眾為報紙檔訂立嚴格規格?這正好呼應標題──「殖民地」報紙檔。
「篤眼篤鼻」是報紙檔設計師,1950年代深水埗英籍警司保域(John Browett)最直截了當的答案,既坦率又野蠻。說得俗一點,即時下流行的「唔順超」。事源當地集結了頗多報販,在街頭攞得亂糟糟的,煞難看!消防處及市政總署不時向保域施壓,責難他沒有做好這份工,容許小販霸佔街頭,阻窒消防栓之時,又有礙市容。
令人張目結舌的是這番的論調,竟可追源溯始至英國殖民政府160年前初來到這小島的日子。1845年頒佈的《公眾健康及衞生條例》,對小販施行種種規管,諸多留難;1916年首度為報販度身訂造的牌照細則,甚至連牌照要懸掛在某一特定位置等瑣事也一併納入規管,害得報販正襟危坐,深恐偶一「不規矩」,動輒得咎。
報販等街頭小商販扛着貨品,或報章,或蔬菜,在街頭橫衝直撞,追車趕船,混雜著那重重複複的叫賣聲,成何體統,早惹怒以高等民族自居從西方遠道而來的統治者。統治者在自己家鄉不正是努力地「淨化」街頭嗎?那又豈容臣服於己的殖民地可逍遙自在之理。「篤眼篤鼻」是「淨化」的推動力,抱有這種歧視街頭的「淨化」管治思維,何尚不是令殖民統治者「篤眼篤鼻」的原因?
由於出發點是「淨化」,故遑論是保域的設計,或是1960年通過的改良設計,都備有嚴格的尺寸規格,當中最有趣的是將報檔設計為可摺叠式。司馬昭之心呼之欲出,即要報紙檔「朝行晚拆」,確保街頭一貫的整潔;而遇有「篤眼篤鼻」的報紙檔又可隨時給勒令「摺埋」。香港人自少與摺叠的東西共生──摺椅、摺枱、摺床,只是報紙檔都可摺叠,揹著通街走,真的估佢唔到。當年市政局私底下還為報販安了一個諢號「揹架人」。
「淨化」的背後曝露了統治者對本土庶民文化的歧見,將之歸類為低等文化,勢要除之而後快,其後最好再依據「先進」的西方模式對城市及被統治人民作出規管。別以為這種落後的觀念早隨殖民地結束而掃進歷史墳墓,今天我們的政府,完全承襲了殖民地思維,技巧顯得更純熟,把市區重建追求「優質」生活掛在咀邊。試問一家之檔何以與整個社區為敵,「摺埋」是報紙檔逃脫不了的魔詛。若這種單一思維繼續在香港蔓延,早晚我們只變成全球化一體下一個面目不清的「先進」城市而已!
香港大學中國歷史研究文學碩士課程同學會會員 莊玉惜
(本文曾於2010年9月《星島日報》「根本月報」專欄刊登,並由「國史教育中心(香港)」授權「知史」發佈,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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