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中國一些左翼文化人,受到蘇聯作家高爾基倡議編輯《世界一日》的啟發,於是由茅盾做主編,出版報告文學集《中國的一日》,目的是為了向讀者介紹在國家生死存亡之際全國的黑暗與光明面。徵稿啟事呼籲「一切作家、非作家,在五月二十一日這一天留意他所經歷、所見的職業範圍或非職業範圍內的一切大小事故,寫下他的印象。」隨後來稿在三千篇以上,編委會從中選出四百多篇結集成書。全書以地區分為十餘編,其中一編為「僑蹤」,當中大部分文章來自香港。
此編有題為「烽火」的木刻插圖,是5月21日香港即景。據作者陳烟橋所說,圖的左上方為英軍兵營之一角,荷槍的兵士看守甚嚴,營內時常起着烽火,大有敵國即將來侵之慮;右下方則是中國勞苦大眾,在橋頂的管工監視下,忙著挑東西。這幅插圖多少反映了當時香港人所關心的兩個議題。
繁榮的背後
三十年代初,世界經濟恐慌席捲全球,香港也不能幸免。香港政府採取了一系列的應變措施,如推行幣制改革、加強都市建設等。隨後部分香港產品獲得英聯邦特惠稅待遇,而一些中國內地人士有感日本大有侵華之野心,帶著資本來到香港,都對工業的發展起了推動作用。到了1935年尾,經濟看來有了起色。1936年三月,有航機從檳城飛抵啟德機場,香港從此進入民航時代。年初,循道會灣仔堂開幕,是華南地區最宏偉的禮拜堂。無疑,更為經典的是先一年落成的匯豐銀行大厦,是當時最先進的建築物。
可是,有作者歎息人們只「見到了高聳入雲的大建築,卻見不到流在它們上面的勞動者底血汗。」在投稿人的筆下,有城門水塘的建築工人,因炸石而致殘廢,沒有任何賠償,迫於行乞維生。在彌敦道上,十多個六七歲穿著襤褸的小童,團團圍著途人求乞。有十五歲的少女,因家裹窮困,不但不能上學,還要在理髮店做雜工,從黎明忙到深夜。就算小商戶仍然感受到為不景氣所吞噬,有賣綢小商割價推銷,大喊「賣得笑,一元十四碼」,顧客依然寥寥可數。當天的報章有「鹹魚業一落千丈」的一則新聞,這是受了日本魚傾銷的結果。
就在民眾「像蛆蟲一樣的旋轉勞動」時,殖民統治者、資本家們以及那些打「皇家工」而可以食「長糧」的「次高等華人」,還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他們興致勃勃籌劃的是如何慶祝英皇愛德華的加冕大典,漠視的是民眾生活貧困艱窘的現實狀况。1936年的5月21日,香港的確沒有什麽事值得記載,不能不這樣平凡了。因為,「殖民地的生活是少變化的,天天都是一樣:過度的工作、疲勞、飢餓、虐待、死亡和自殺。」當然,文集的主編還是不忘鼓勵在逆境中的民眾。一個遭受無理解僱的報館電訊編輯,終於下定决心多讀點書,再次拿起筆寫給世界去。
戰爭的陰影
有份投稿的著名報人鄒韜奮在動筆時,曾經躊躇香港是否可算中國,但它畢竟是由「這樣道地十足的中國人所建造的中國的環境。」正是血脈相連,香港的海運、碼頭、紡織等工人,以及學生、文員等各界人士,面對日本向中國步步進逼,紛紛加入抗日救亡的行列。不少人認為,日本的軍事與經濟侵略,正是斵害中國之生存與發展的禍根。1936年底,香港各界救國聯合會終於正式成立。
雖然,直到1941年12月,日軍才攻佔香港,當時英國軍方以至香港居民已感到山雨欲來:「戰爭臨頭的信號已瀰漫了全世界,太平洋中的香港與九龍已整個地被籠罩在戰爭的恐怖網中了。」英方積極強化駐港陸海空軍實力,首先在新界錦田建築軍用機場,再建造新的士兵營房,又擴充了防空壕及糧食倉庫等戰備設施。有作者報告說,每天天空中的飛機軋軋地響著,海面上的戰艦橫七豎八地停泊著,透出一片緊張的氛圍。「防空計劃」備受質疑,因為政府只指定了匯豐銀行、半島大酒店、青年會等七所大厦,作為安全屋宇,充其量也不過容納三數萬人。大家期盼不要成為戰神的犧牲品。
無可否認,編輯們的政治立場,難免使文集有一定之思想傾向。縱使「看到的不過是一天的香港的一碎片,碎片雖不能說是全體,但碎片確確反映了全體無疑。」只要翻閱《中國的一日》,在普通的一天中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能感動七十多年後的我們。
香港大學中國歷史研究文學碩士課程同學會秘書 鄺明威
(本文曾於2011年10月《星島日報》「根本月報」專欄刊登,並由「國史教育中心(香港)」授權「知史」發佈,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