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人問我:「我講的是口語,寫的是白話,為啥還要讀文言文?那些陳穀子爛芝麻,早該掃進歷史垃圾堆了!……」每到這時,我總要與對方唇焦舌敝地辯駁一番。不過現在方便多了,你到百度去搜,可以得到上百條回答:傳承傳統文化、提高道德修養、增強民族自豪、培養愛國主義……哪條都比我的辯解有說服力!
不過有一點人們似乎講得還不夠:沒有古文底子,很難寫好現代文。
有一回,我去拜訪一位老教授,他是化學專家,退休多年還在發揮餘熱,為中學新教材把關。我見他案頭堆着厚厚的書稿,問他新教材品質如何。他說:「科學性倒沒什麼問題,就是文字表達太囉嗦。」又補充說:「也難怪,這些寫稿的年輕人沒讀過古書啊!」我聽了一愣,因為在我印象中,文言歸文言,白話歸白話,從來沒把二者聯繫起來。
據我所知,這位老先生是讀過古書的。他生於上世紀20年代,如今90多了,仍舊耳聰目明,下筆能文。據老人講,他出生在江西鄉下,到了讀書的年齡,母親請了表舅為他講《論語》、《孟子》和《古文觀止》。後來兵荒馬亂,跟家人四處逃難,上學也如打遊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大半時間是在家裏亂翻書。《水滸》《西游》《封神》《說岳》以及文言的《聊齋志異》《夜雨秋燈錄》,全都翻遍了……正因如此,我看他寫的文章,條理清晰、簡潔流暢,沒有廢話。
老先生的話,讓我開始關注現代白話高手的文化基礎。
胡適(1891-1962)堪稱白話文學之父,他的白話文如行雲流水,比現在許多人的白話還「白話」。你或許認為,他是因為學不好文言文,才提倡白話的。——那你就錯了。
據胡適自述,他不到四歲便入私塾讀書,因已掌握了近千漢字,所以跳過《三字經》,直接從《四書》《五經》讀起。十一歲時(相當今天小學四五年級),他已能讀白文的《資治通鑒》(即未加標點、不分句逗的原文)。他十三歲進洋式學堂之前,已足足讀了九年「古書」!
胡適的母親非常重視孩子的教育。在私塾,別的孩子每年交兩元學費,胡母頭一年就給先生送去六塊大洋;以後逐年增加,一直加到十二塊。先生自然對小胡適格外上心,給他單開小灶,詳細講解。正因如此,胡適的古文底子比許多老先生還深厚!他到新學堂插班聽課,第一天就給老師指出幾處錯誤,結果一天之內,連升兩級!——也就是說,胡適那簡潔流暢的白話文,是植根于深厚的古文土壤中的!
胡適的情況是不是個案呢?我們來看同時代的魯迅(1881-1936)。魯迅的白話作品,無論小說還是雜文,都是二十世紀文壇的最高典範。而魯迅也是上過私塾、讀過古書的。我們聽聽從三味書屋傳出的讀書聲:「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上九潛龍勿用。」「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從文章行文來看,魯迅似乎對讀古書十分反感。其實,少年魯迅在與小同窗們一塊嬉耍時,絲毫沒荒廢學業。日後他能熟練地用文言文寫文章(《摩羅詩力說》),還用純粹的古文翻譯外國小說(《域外小說集》)——也正因他有深厚的古文功底,他的白話文才顯得與眾不同:凝練精粹,有一種力透紙背的風骨!
有人說:白話文寫得好,就一定要有古文功底嗎?這太絕對了吧?現代散文大家朱自清(1898-1948)也讀過古文嗎?」——沒錯,他不但讀過古文,還教過古文呢!他在西南聯大任教時,開的不是「現代散文寫作」或「現代散文鑒賞」,他開的課程是「宋詩研究」和「文辭研究」。在他的文集中,一半以上是古典文學研究的論文和講義。他全力宣導年輕人讀古文,還寫過一個小冊子《經典常談》,指導中學生閱讀國學經典。
文言文講究煉字煉句,白話寫作也需要嗎?朱自清有一段話,可做答案。他在《游歐雜記》序言中說:「記述(游蹤)時可也費了一些心在文字上:覺得『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難。顯示景物間的關係,短不了這三樣句法;可是老用這一套,誰耐煩!再說這三種句子都顯示靜態,也夠沉悶的。於是想方法省略那三個討厭的字,例如『樓上正中一間大會議廳』,可以說『樓上正中是——』,『樓上有——』,『——在樓的正中』,但我用第一句,盼望給讀者整個的印象,或者說更具體的印象。……」
「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這本是形容古人苦吟的句子,用在推敲白話文字上,不是照樣合適嗎?
在當代作家中,我最喜歡汪曾祺(1920-1997)。他的散文特點是「禁(jn)看」,讀著有味。汪曾祺比前面幾位都生得晚,他上的是新式學堂。不過上學之前,他的伯母已教他讀過《長恨歌》和《西廂記》。他的祖父是清末拔貢(相當於資深秀才),親自給他講《論語》,教他寫八股文。祖父逢人就誇:「我孫子的八股文,在清代考個秀才沒問題!」汪曾祺一生用白話寫文章,寫詩卻用古體。他讀過不少當代的、外國的作品,可他下放勞動時,枕邊放的是《容齋隨筆》。
老一輩的學者,包括那些理工科專家,幼年全都讀過幾本「舊書」,筆下文章也大多順暢可讀;像地質學家李四光(1889-1971)、氣象學家竺可楨(1890-1974)、橋樑專家茅以升(1896-1986)、數學家華羅庚(1910-1985),有些理工科專家還寫得一手好詩詞。
當然,讀古文也應有所選擇。優秀的古文家,如漢代的司馬遷,唐宋的「八大家」,明朝的歸有光、張岱,清代的桐城派,他們的文章都崇尚平實,言簡意賅,很少用花裏胡哨的辭藻。讀讀這些文章,對現代白話文的寫作,無疑是大有助益的。(想起一段小插曲:汪曾祺的小孫女做語文作業,老師要求從文學作品中摘抄美好的「詞兒」。小孫女遍翻爺爺的文集,評了一句:「哼!爺爺寫的什麼呀!——沒詞兒!」這或者可以讓我們理解好的文風是什麼樣子。)
文言文的特點是語句精煉,用詞準確,言之有物。由於篇幅不長,文中句與句、段與段之間的因果關係也就十分顯豁,因而富於邏輯性。當然,這些文章同時又清通優雅、各具風格。——一篇白話文如果具備這樣幾點,應是好文章無疑了!
有人問:讀古文有什麼訣竅嗎?我認為是沒有的。語文學習的唯一「訣竅」就是多讀、多練,培養語感。正如張中行先生所言:「如何學習文言文,無他,但多讀耳!」——金玉之言,足為圭臬!
本文由「歷史春秋網」授權「知史」轉載繁體字版,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