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殭屍」這個詞,在文獻上頭出現得其實挺早的,我們看《史記》當中有個人在細數秦始皇的暴行,就說他沒事常動員數十萬人出去打仗,死了一票人,結果變得「僵屍千里」──這話聽起來跟《生化危機》一樣可怕,其實他的意思,只是想描述地上躺了一堆倒斃發僵的屍體,而不是說有綿延千里的殭屍大軍要來跟秦始皇演末日之戰。
古書裡面的「殭屍」這個詞,很大一部份都是這麼回事,無論是「殭屍蔽地」、「僵屍相屬」、「殭屍枕藉」甚至「僵屍如亂麻」,都是在形容一種屍橫遍野的慘況。一場追亡逐北的戰爭過後,很容易就會弄成這般悽慘的光景。總之,這裡提到的「殭屍」,都是死透了的屍體,而不會是現代電影裡頭那種會爬起來咿呀亂叫的東西。
不過,文獻上「殭屍」的另一種情況,就跟現代的殭屍想像比較有關係了。我們的高中國文都有教過:魏晉時期有一部地理學名著叫《水經注》,這本書廣泛採訪了中國各地的風土民情,而裡面有個地方就曾說到河南的偃師城附近有條河,它的河畔有個「僵人穴」,而且「穴中有僵屍」。「僵人穴」沒人知道是什麼玩意兒,但總之裡頭是發現了一具死屍。《水經注》對這具屍體挺感興趣的,作者在後頭還加了自己的按語說:「物無不化之理,魄無不遷之道」,而人的屍首照道理來講也是注定要腐爛的,可是這具屍體就跟木頭人一樣,變化得很慢哪!
很顯然的,《水經注》裡的「僵屍」這個詞,已經有了「死屍不易腐朽」的意思。其實在古典文獻當中,只要屍體經久未爛、容貌與肌膚尚能完整,都可以被稱作是「殭屍」。而我們知道:在人類社會當中,人的死亡一直是一件意義繁雜的事情。你看古代的埃及人處心積慮要保持木乃伊的肉身不壞;但在中國人而言,要是死人的屍首沒能腐朽,則多半不會是什麼好兆頭。
宋代的志怪筆記《夷堅志》裡頭有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叫劉子昂的士人被派到華中的和州地方去任官以後,討了個小老婆。某天這劉子昂進了一座道觀,突然跑來一個道士說他臉色發黑,整個很有事的感覺,就給了他兩張符,叫他掛在家門外頭擋煞。當天夜裡,劉子昂的小老婆來到他家,見了兩張符咒,竟氣得咆哮起來,還大罵那道士不知是哪來的混帳,甚至向劉子昂撂下狠話說:「吾去即去!無憶我!」
──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正常人應該都會發現這小老婆不太對勁。但是,鬼迷心竅的劉子昂竟立刻把那兩張符給毀了,然後回過頭來跟他的小老婆繼續恩愛,「綢繆如初」。幾天過後,道士經過了劉家門口,遠遠望見劉子昂仍是那副衰樣,遂只能搖搖頭對這個色鬼說:「弗活矣!」(你老兄活不成啦!)然後叫人扛來了幾十擔水,往劉家的大廳潑將下去──神奇的是,這幾十擔水竟全然無法弄濕地板,一潑就乾了。道士隨後找人挖開了劉公館的地板,底下竟發現了一具「僵而不損」的「巨屍」,而劉子昂定睛一看,這屍首的臉蛋,赫然就是與他素日相好的小老婆……
無論你覺得可怕還是唬爛,這個故事總之是部分反映了宋代時候人們對於死而不腐的看法:死者的屍體若不能隨著時間過去而歸為塵土,可以是一種不祥的象徵。而類似這樣的想法,也仍然保留在現代的風水信仰與民間傳說裡頭,亦即所謂的「蔭屍」。
另一方面,這具宋代的殭屍,也儼然是超級強效的克潮靈,在故事裡頭,它竟有能力把地表的水氣給全部吸乾──如果你有看過林正英自導自演的殭屍片《一眉道人》(1989),殭屍的這種吸水特質,其實也曾在這部片裡被描繪出來。
電影當中,林正英演的道長要幫某個村子另闢水源,他老兄地理風水看了半天,後來找到了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地上頭。而當樓南光演的笨蛋隊長帶著大隊人馬開挖荒地的某處以後,竟然在底下發現了一具「兩眼發紅、腐而不化」的殭屍。屍體被挖上來的那一刻,原本的晴空萬里瞬間變天,打雷閃電下大雨樣樣都來,顯然土表的荒蕪,都跟這具殭屍所造成的影響脫不了干係。這類殭屍會吸水致旱的信仰,其實常可見諸古籍記載,而這樣的想像,或許都和傳統農業社會的乾旱恐懼症有點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