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是每個中學生的必修功課。我現在還記得,老師佈置背誦時,我搖頭晃腦之餘,總覺得眼前會出現一座雲蒸霞蔚、仙光四溢的神山。
李白的一場飄渺的夢中行,讓天姥山成就了史上文化名山的地位。但這很難說是附會出的名勝。因為《全唐詩》中,提到此山的詩篇超過1500首,而提到泰山的不過百餘篇。
去年暮春,我專門乘車拜訪浙江新昌縣的天姥山風景區。天姥山為一段山脈,山內溪流淙淙,樹蔭蔽日,一路上不時可見碑石,指點當地豐富的文化與傳說。登上山頂俯瞰,山間雲霧繚繞,峰巒挺翠。雖然愜意,我心底卻生出一些失落來。李白筆下,天姥山的氣勢超拔於五嶽之上,連天接日,而我登上的天姥山不過900米,未見十分峻拔,即便夢遊的詩仙語多誇張,其間的差距未免也太懸殊了吧。我黯然想起,清代大儒方苞也遊過這裏,說:「小丘耳,無可觀者。」
也許感覺相通,天姥山確實存在著眾多的爭議。1999年5月下旬,中國李白研究會與浙江新昌縣政府聯合召開了一次「李白與天姥」國際學術研討會,向世人強調了天姥山就在新昌。這個觀點,引來了迭出不窮的反對聲:新昌的鄰居、仙居學者聲明,家鄉的韋羌山才是真正的「天姥山」;天台縣的人也表示,在毛裏灣發現的「巨石」乃真正天姥山石;還有福建的學者考證,閩東的太姥山很可能是「天姥山」變音……圍繞著史書記載、地理環境、地方傳說等等,學者們各執己見。2009年,國務院公佈第7批國家級風景名勝區,浙江新昌縣的天姥山在列,這場爭論才稍顯平靜。之後,新昌借李白之力,大力推動旅遊業,取得了極大的反響。
江山本無主,但名勝的爭論歷來都非常激烈。清人趙知希在《涇川詩話》中提到,李白的行蹤就引起過不少官司。比如李白寫過《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因為流傳廣泛,在清代之前,李白與汪倫分別的渡口--安徽涇縣桃花潭便是旅遊熱地和交通要津。乾隆年間,因為爭奪桃花潭渡口的所屬權,潭水旁邊的翟村的兩戶大姓打起了官司。其中的萬姓說:雖說村莊叫「翟村」,但在古代叫「萬村」。因為我們的祖先叫萬巨,是李白的好友,就是李白詩中的「萬夫子」,而且渡口一直叫「萬村渡」,可見渡口是萬家的。對陣的翟家的人反駁說:李白有詩「桃花潭水深千尺」,千尺等於萬寸,所以古代叫萬寸村、萬寸渡,和你萬家毫不相幹。兩家各執一詞,爭論不休。鄉賢趙雲翔感歎他們重利輕情,寫了《萬村渡》一詩:「萬村渡口趁輕風,千尺桃潭水自東;但有汪倫皆可住,何須更問主人翁?」詩作傳開,翟、萬二姓感到慚愧,才停止了這場爭奪。
亂世出英雄,亂世的名勝也最多。比如三國,關羽千里尋兄,諸葛六出祁山,處處都留下了名勝的鋪墊。可惜,作家只顧著金戈鐵馬,卻沒有為足跡稍作注腳,以至於後世為名勝往往各說各理,爭執激烈,最典型的就是赤壁之爭。
號稱83萬人馬的曹操大軍,被赤壁一場大火,燒回了長江北岸,再不敢跨越天塹。但是,赤壁戰場在哪裏?答案卻是百花齊放,其中最有力的兩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與蒲圻(今湖北赤壁)。爭論激烈到什麼程度?後世的人分不清誰真誰假,幹脆以「文赤壁」、「武赤壁」區分。這種並列第一的做法,狠抹了一把歷史的稀泥。但是如果追究個中成因,卻與旅行有著莫大的關聯。
無論從戰爭地勢,還是出土文物,很多專家認為真正的赤壁在蒲圻。至於黃州,除了此地山石為赤紅色外,最有力的證據,來自蘇軾的一次旅行。
北宋元豐年間,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任團練副使。政治失意者,尤好山水。一個月色皎潔的晚上,蘇東坡和幾名友人駕小舟,前往赤壁,撫今追昔,觸景生情,寫下了流傳千古的一詞二賦--《前赤壁賦》、《後赤壁賦》及《念奴嬌·赤壁懷古》。文章寫得豪氣縱橫,蕩氣回腸,因為名氣實在太大,後人遂以東坡的說法為標尺,將黃州赤壁命名為「文赤壁」,又名「東坡赤壁」。
如今,東坡赤壁附近建有東坡祠,黃岡市也在打造東坡文化品牌。到底蘇軾做了一次科學的論證之旅,還只是以景喻情,答案永沉江底。寫到這裏,我不禁有個疑問:東坡若早知自己的一次旅行會產生如此效應,作文時還會不會灑脫如斯呢?那麼,黃岡的名勝格侷,又會為之一變吧。
為爭奪名勝而激辯,說明了什麼?一方面當然是名利的推動,另一方面也說明人文之重要。任何一處山川如果沒有人的涉足,沒有人賦予的思考、情感和行為,山還是山,水還是水,風景也不會變成名勝。寫到此,忽然想到一個說法:風景名勝,就是古人的旅行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