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死,霍光一度安排昌邑王劉賀繼位,但劉賀在位短短二十七日,便被廢黜,送回原封地昌邑國。史載他「行淫亂」,但事實是否真的如此?我們不妨從一些蛛絲馬跡窺探一下。
且看《漢書.霍光傳》以下一段:
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
從群臣聽見「「昌邑王行昏亂」後皆「驚鄂失色」,可知在群臣心目中,昌邑王要麼未「行昏亂」,要麼「行昏亂」也不至於「危社稷」。霍光的話遠遠超出他們對昌邑王的印象,他們方會有這樣的反應。
查《漢書.楊敞傳》:
楊敞,華陰人也。給事大將軍莫府,為軍司馬,霍光愛厚之,稍遷至大司農……昌邑王徵即位,淫亂,大將軍光與車騎將軍張安世謀欲廢王更立。議既定,使大司農田延年報敞。敞驚懼,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從東箱謂敞曰:「此國大事,今大將軍議已定,使九卿來報君侯。君侯不疾應,與大將軍同心,猶與無決,先事誅矣。」延年從更衣還,敞、夫人與延年參語許諾,請奉大將軍教令,遂共廢昌邑王,立宣帝。
據此可知「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的群臣之中,有楊敞。楊敞是丞相,外朝的首領,按理他有發言權,足以抗衡霍光。奈何他是霍光一手提拔,「霍光愛厚之」,結果楊敞尚且妥協,遑論百官,換句話說,霍光在廢昌邑王之前,已全面控制外朝,外朝再無異見分子。
再看霍光信任的心腹,田延年入《漢書.酷吏傳》:
田延年字子賓,先齊諸田也,徙陽陵。延年以材略給事大將軍莫府,霍光重之,遷為長史。出為河東太守,選拔尹翁歸等以為爪牙,誅鉏豪彊,姦邪不敢發。以選入為大司農。會昭帝崩,昌邑王嗣位,淫亂,霍將軍憂懼,與公卿議廢之,莫敢發言。延年按劍,延叱群臣,即日議決……
《漢書.尹翁歸傳》:
翁歸為政雖任刑,其在公卿之間清絜自守,語不及私,然溫良嗛退,不以行能驕人,甚得名譽於朝廷。
尹翁歸辦事以重刑法聞名,田延年以尹翁歸為爪牙,其重刑法可知,霍光又重田延年,如是,霍光亦尚刑法可知。有趣的是,儒家孔子早就講過,「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霍光並非儒家,是相當明顯的。他又用張安世,張安世是酷吏張湯的兒子,張湯也是以刑法見稱,霍光的管治作風近法家,益見清晰。
對比之下,昌邑王在封國時,用龔遂、王吉、王式。《漢書.循吏傳》:
龔遂字少卿,山陽南平陽人也。以明經為官,至昌邑郎中令,事王賀。賀動作多不正,遂為人忠厚,剛毅有大節,內諫爭於王,外責傅相,引經義,陳禍福,至於涕泣,蹇蹇亡已。面刺王過,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媿人。」及國中皆畏憚焉。
值得注意是「以明經為官」、「引經義,陳禍福」,完全是儒者本色。《漢書.王吉傳》:
王吉字子陽,琅玡皋虞人也。少時學明經,以郡吏舉孝廉為郎,補若盧右丞,遷雲陽令。舉賢良為昌邑中尉,而王好遊獵,驅馳國中,動作亡節,吉上疏諫,曰:
臣聞古者師日行三十里,吉行五十里。《詩》云:「匪風發兮,匪車揭兮,顧瞻周道,中心怛兮。」說曰:是非古之風也,發發者;是非古之車也,揭揭者。蓋傷之也。今者大王幸方與,曾不半日而馳二百里,百姓頗廢耕桑,治道牽馬,臣愚以為民不可數變也。昔召公述職,當民事時,舍於棠下而聽斷焉。是時人皆得其所,後世思其仁恩,至虖不伐甘棠,甘棠之詩是也……
王吉「少時學明經」,引《詩經》、前朝史事以告誡,儘管昌邑王聽不入耳,但耳濡目染,其傾向儒學,可想而知。另《漢書.儒林傳》:
王式字翁思……式為昌邑王師。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皆下獄誅,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以數諫減死論。式繫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於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於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歸家不教授。
王式亦為一儒臣。
霍光與群臣數昌邑王罪狀,昌邑王答以「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天下。」這兩句話出自《孝經》,若無一定儒學造詣,他怎能在危急關頭拋出如此兩句話?又當儒學與生命有某種程度的連結,昌邑王「行淫亂」是否可能?
綜合群臣初時的驚訝反應,以及昌邑王搬出《孝經》的話應對,我們基本上可以斷定,昌邑王「行淫亂」行到危害社稷,純屬子虛烏有,全是霍光一人杜撰!至於霍光為何要這樣做?他和昌邑王在施政理念上有分歧乃至衝突,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則涉及「昌邑群臣」欲推翻霍光的意圖,後者直接導致霍光用霹靂手段廢掉昌邑王。
David Lai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喜歡文史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