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李清照會unlike蘇東坡?因為蘇東坡詞填得不好!
如果蘇東坡把他的詞作post上網,李清照一定會根據詞牌,依着曲調,輕敲細拍,唸着唸着⋯⋯怎麼,音律不諧!那就清一清嗓子,唱出來⋯⋯怎麼,唱也唱不出來!於是她支額蹙眉,嘆道:「又是不入腔之作!」遇着那首詞實在太不靠譜了,也許還會罵一句:「句讀不葺之詩,非詞也!」[1] 就這樣,我國文壇第一女將便會毫不猶豫的點擊一下unlike鍵。
一.《詞論》的真與偽
李清照(1084-1155),號易安居士。詞填得好不用說,後世稱之為「易安體」,詩文也是一絕。她的一篇《詞論》開啓了有關「詞學」的討論,在當時及以後也鬧得沸沸揚揚。
《詞論》云(節錄):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
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則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這篇《詞論》可謂大膽,對各個詞壇中的前輩名宿都給予負評,無一幸免。不過有人懷疑這篇文章不是李清照所作。認為《詞論》是託名偽作的論點有[2]:
1:《詞論》最早出現於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此書的可信度有問題;
2: 只有極少數書籍引述《詞論》;
3: 文中沒有提及《花間集》這本詞壇重要著作,又沒有提及周邦彥這位詞壇大家,以李清照生活的時代來說,應該不會這樣;
4:《詞論》中所主張的與李清照所創作的不符合。
對於以上各點,我們可以作出如此回應:
1:《苕溪漁隱叢話》不是百分百可靠的著作。世上真有百分百可靠的書嗎,尤其是在古時?《苕溪漁隱叢話》一書中的其他篇章也有被史家採用,為何其他篇章可以入史,唯獨此篇不可信?《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許此書:「論文考義者多,去取較為謹嚴⋯⋯此則多附辨証之語,尤足以資參訂」[3]。 此書作者胡仔是一個東坡迷,他不認同李清照對他偶像的批評,在書中嘲笑她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若這篇文章是偽作,他應該不會收入自己的著作中,還出言嘲諷,給發現了,豈不成了別人的笑柄,遺臭萬年!
2:《詞論》流傳不廣,原因很簡單;以男性為主的詞壇並不贊成李清照的說法,尤其是她對詞壇前輩的批評。王灼嘲笑李清照對蘇詞的批評:「東坡先生(的詞)⋯⋯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今少年妄謂東坡移詩律作長短句,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柳永),則學曹元寵(曹組)[4]。雖可笑,亦毋用笑也」[5]。劉辰翁也說:「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這個「少年」、「雌聲學語」所指的應該是李清照吧![6]
且不說《詞論》是一篇議論性的文字,所以具爭議,就是李清照寫的絕妙好詞也被人「另眼相看」。例如:在《聲聲慢》中,李清照一口氣連疊十四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7],羅大經對此讚賞不已,但他還是加上了一句:「以一婦人乃能創意出奇如此」[8]。胡仔也有類似的評語:「『簾捲西風,人似黃花瘦』,此語亦婦人所難到也」。婦人就不會創意,不能出奇嗎?李清照仍是生活在一個「大男人」的世界裏,那些「大男人」毫不重視她的詞學理論也不足為奇。
3:《詞論》沒有提及《花間集》和周邦彥,可能因為行文時沒有這個需要。還有,胡仔所收的《詞論》好像並非全文,似有刪節,那部分可能失傳了。沒有提起周邦彥也可能是與政治有關。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舊黨」的同路人,更因此而被貶;周邦彥則與「新黨」較為親近,曾作《汴都賦》為神宗的新政歌功頌德。
4:《詞論》中的詞學理論,李清照本人也做不到。這裏帶出了兩個問題:
一、李清照的理論實在是曲高和寡,連她自己也達不到這個境界;
二、之所以有(一)這種情況,全因為《詞論》是李清照的少作。年青的她,仍不知道真正的藝術創作和藝術理論是不能等同的。
從《詞論》的遣辭用句可見,李清照當時是蠻有自信的,也好像在炫耀自己的學識。
二.《詞論》的主旨
李清照在《詞論》中強調:詞,跟音樂分不開;詞,以婉約為正宗 [9]。
詞必須符合詞譜韻書,不單要平仄協律,五音,五聲,六律,清濁,輕重,面面俱到,由樂定聲,倚聲填詞,再依曲拍為句。由此可見音樂於詞的重要性。劉熙載指出:「樂歌,古以詩,近代以詞。如《關睢》《鹿鳴》,皆聲出于言也,詞則言出于聲矣。故詞,聲學也。」[10]
同時,詞,別是一家,以婉約為正宗。詞要「高雅」,要「鋪敘」,要「典重」,要「故實」才是正宗。縱合而言,婉約是其本色。若以寫詩作文的方法來填詞,不合詞的本色。
基於詞的這兩大特點,李清照批評蘇軾的詞,完全不合格,不可稱之為詞,只是寫成長短不一的詩句。
三.蘇詞不入腔,不合樂
東坡的詞不合音律,可能因為他的大多數詞是寫於筵席之間,即興之作,為了應酬的急就章,無暇細心考慮音樂的部分。不似李清照那樣,可以細撚輕攏才着一字。今存東坡詞超過三百多首,而李清照則少於六十首(已把存疑的也計算在內),易安居士真箇是惜字如金,字字珠璣。
而蘇軾自己也承認「平生不善唱曲,故間有不入腔處」。[11] 看,連蘇軾自己也這麼自謙。但粉絲們卻不肯讓他有任何瑕疵,為他辯護:「(東坡)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12],「居士詞橫放杰出,自是『曲中縛不住』者。」[13] 這等於證明了李清照的批評是正確的!李清照批評蘇詞是「句讀不葺之詩」並沒有錯,只是她的評語中缺漏了兩個字──「有些」。蘇詞有一部分的確是不可歌的。
蘇軾是懂音樂的。他的音樂啓蒙老師好可能就是蘇洵[14]。就算他不能像柳永或周邦彥那樣「自譜新腔」,他也是很多「慢調」的首個填詞人,例如《沁園春》,《永遇樂》,和他的名作《水調歌頭》等[15]。若是不懂音樂的話,不可能如此揮灑自如[16]。蘇詞的確不是每一首也可以合樂而歌,就是可以歌唱,也要歌者有很高的演唱技巧才行。有時候,蘇軾放棄了詞的音樂部分,為的是要保存文字部分,內容比形式重要。還有,我們不必設定每一個詞牌只有一個固定的演唱方法,歌者和演奏者仍有自我發揮的空間請讀者閣下比較一下以下兩個《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演唱版本便會更加清楚:
(1)版本一
(2)版本二
( 待續)
注釋
[1]全是長短不一的「詩句」。
[2]以下所論來自陳灼民先生的《李清照〈詞論〉真偽考》。
[3]見陳灼民《李清照〈詞論〉真偽考 》頁7 。
[4]曹組,字元寵,北宋後期詞作家,陽翟(今河南禹縣)人。屢試不中,與柳永齊名,受當時年青一輩歡迎。
[5]王灼《碧溪漫志》。
[6]劉辰翁《須溪集.辛稼軒詞序》。
[7]清人陸鎣《問花樓詞話》評:「(《聲聲慢》)二闕共十餘箇叠字,而氣機流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為詞家叠韵之法」。
[8]見羅大經《鶴林玉露》。又,清人陸以湉說《聲聲慢》之連叠十四字,其源蓋出於《爾雅》《釋訓篇》。或謂前人詩中,已有不少連用叠字的,並不新。此等評論不單牽強,而且是蓄意減低李清照這首詞的開創性。
[9]而最早把「婉約」和「豪放」對舉的人則是明人張綖的《詩餘圖譜.凡例》。見王水照《北宋三大文人集團》頁371 。
[10]劉熙載《藝概.詞曲概》。
[11]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12]沈辰垣《歷代詩餘》。
[13]同11 。
[14]他曾在《舟中聽大人彈琴》一詩中談到在旅途上,聽父親彈琴的事。既然蘇洵能將自己的學識向兩個兒子傾囊相授,又怎會不教他們有關音樂的知識?
[15]朱剛(2023)《中國文學傳統講義》,頁172 。
[16]根據其他記載也證明蘇軾是懂音樂的,例如: 他「為《醉翁操》重新填詞,音韵諧婉」,蘇軾的《哨扁》更是把陶淵明的《歸去來辭》改成可唱的歌曲。
[16]朱剛(2023)《中國文學傳統講義》,頁174 。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
Unlike 蘇東坡系列——蘇軾與李清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