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知史

于謙何以冤死?

于謙何以冤死?

   如今前往杭州西湖遊覽的人越來越多,願意上山憑弔于謙墓園的人,卻越來越少,人們對他的記憶日趨淡漠了。
  
  明朝文人寫的史書,對他是讚譽有加的,鄧元錫的《皇明書》,朱國楨的《皇明大事記》,張岱的《石匱書》,莫不如此。眾口一詞稱頌的無非是三點。
  
  一是此人頗有才氣。年少時就有「異才奇氣」,讀書過目就可背誦。十六歲成為縣學諸生,英邁過人,每有難事,他「巡繞數行,輒得奇計」。錢謙益說他「文如雲行水湧,詩頃刻千言」。朱彝尊說他的詩「意態自然,不煩雕琢」,比如:「千里逢人俱是客,十年持節未還家。」
  
  二是此人很有行政才幹。巡按江西時,平反冤獄,革除弊政,百姓稱為「神明」。三十三歲巡撫河南、山西兩省,「問民所疾苦,加意湔剔」。特別是土木之變後,蒙古鐵騎兵臨城下,京師震動,他臨危出任兵部尚書,力挽狂瀾,穩定政局。
  
  三是此人為官清廉,兩袖清風。他入朝擔任兵部右侍郎時,有人提醒官場潛規則,必須上下左右「打點」,即使不送金銀,也應送一些土特產,美其名曰「充交際」。于謙笑着舉起兩袖說:「吾惟有清風而已。」名副其實的「兩袖清風」。他被處死抄家,沒有什麼財產,「清貧蕭然」,只有書籍,以及皇帝賞賜的璽書、袍鎧、冠帶之類。
  
  這樣一位清正廉明而且功勳卓著的高級官僚,何以會有殺頭抄家的結局呢?原因是複雜的,如果要一言以蔽之,在皇帝易位、政權更迭之際,工於謀國而拙於謀身。即使像于謙這樣能夠力挽狂瀾的幹才,面對複雜的政治鬥爭,也難免顧此失彼。
  
  正統十四年八月,明英宗朱祁鎮在太監王振慫恿下,御駕親征。結果在居庸關西北的土木堡遭到蒙古軍隊的突擊,全軍覆沒,扈駕的幾百名官員戰死,皇帝朱祁鎮當了俘虜,王振則被護衛將軍樊忠用鐵錘砸死。
  
  皇帝被敵軍俘虜,簡直是奇恥大辱,大臣們向代理朝政的郕王朱祁鈺提議,應當對「傾危社稷,構陷皇帝」的王振的黨羽與家屬,嚴加懲處,以安人心。話音剛落,憤怒的官員一擁而上,把王振的黨羽馬順活活打死,接著又把另外兩個黨羽毛某、王某打死;王振的侄子王山也被抓來,跪於廷前。一時間朝班大亂。缺乏政治經驗的郕王朱祁鈺不知所措,想回避矛盾,溜之大吉。剛剛升任兵部尚書的于謙當機立斷,一把抓住朱祁鈺的袍袖,向他耳語幾句,請他當場表態。朱祁鈺按照于謙的交代,對文武百官說,馬順等罪該處死,隨即下令,把王山押往西市淩遲處死,王振家屬無論老少全部斬首,家產充公。一場騷亂終於平息,吏部尚書王直握著于謙的手說:今日之事,即使有一百個王直,也辦不好啊!

  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后接受群臣的建議,命郕王即帝位。郕王驚慌失措,躲進了自己的王府。于謙前往勸說,臣等實在是擔憂國家,並非為私人考慮。九月初六,郕王朱祁鈺受命登基,改年號為景泰,遙尊英宗為太上皇。
  
  這兩件事使得朱祁鈺對于謙頓生敬意,加封他為太子少保。當時京城人心洶洶,副都禦史徐有貞主張「南遷」,實際上是放棄北京逃跑。于謙堅決反對,聲淚俱下地對皇帝說:京師乃天下根本,宗廟社稷宮闕百官萬姓所在,一動大事盡去。敢言南遷者,斬!他也反對關閉九門困守的消極態度,主張積極出擊,挫敗敵軍的狂鋒,說:「不能戰,何以守?」他親臨前線,誓師六軍:如今事機在此一舉,一不奮勇則禍患立至,雖生不如死。
  
  挽狂瀾於既倒,于謙厥功至偉,朱祁鈺對他更加倚重。他兢兢業業忠心報國,經常在辦公室過夜,很少回家。操勞過度,痰疾發作。皇帝朱祁鈺不僅派遣太監輪番前往探視,而且自己親自登上萬歲山砍伐竹子,提取竹瀝,送給于謙服用。《明史·于謙傳》對於這一細節,有這樣的感歎:「寵謙太過!」這話的含義意味深長,皇帝的過分寵信必然會引來其他官僚的妒忌,使自己處於孤立的境地。正如《皇明書》所說:皇上推誠委任,于謙亦自信不疑,於是忌者側目,言官們說他「柄用過重」,「目為跋扈」。《石匱書》也說他:「衿傲自用,遇勳庸國戚若嬰稚,視士類無當。」這對於于謙而言,並不是好事。
  
  何況朱祁鈺登上皇帝寶座後,貪位心理作祟,一方面把回歸的英宗朱祁鎮幽禁於南宮,另一方面廢掉英宗長子朱見深的皇儲名位,改封為沂王;冊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皇儲。內閣六部大臣迫于皇帝壓力,起草檔,聲稱:陛下使國家中興,皇儲理應歸於聖子。于謙驚愕無語,考慮到皇帝對自己的恩寵,違心地在檔上簽了名。不久,朱祁鈺的獨子—皇儲朱見濟夭折,儲位虛懸,不少正直官員主張恢復沂王朱見深的皇儲名位,遭到皇帝的否決。于謙再一次陷入困境,既不便表示贊成,也不便表示反對,只能保持沉默。英宗復辟以後,這就成了政敵攻擊他的一條罪狀。于謙已經預感殺身之禍隨時可能降臨,引鏡自照,歎息道:此一腔熱血不知竟抛灑於何地?
  
  一手策劃英宗復辟的石亨、徐有貞,得到再度登上皇位的朱祁鎮的寵信,公報私仇,誣陷于謙和內閣大學士王文「意欲迎襄王世子」為皇儲。三法司官員屈服於石、徐之流的淫威,以「謀逆」罪判處于、王二人極刑(淩遲)。對於這樣的誣陷,王文憤怒之極,眼若噴火,據理抗辯。于謙在一旁冷笑道:這是石亨、徐有貞的意思,辯也無用,不論事情有無,彼等一定要置我輩於死地。
  
  這樣的判決,連英宗也於心不忍,說了一句良心話:「于謙實有功。」徐有貞聲色俱厲地回答:「不殺于謙,此舉為無名。」意思是說,假如不處死于謙,那麼把景泰皇帝趕下臺,把你重新捧上皇帝寶座,就名不正言不順。朱祁鎮只得妥協,把于、王二人由極刑改為斬首。史書說:「(于謙)死之日,天日如驟變,陰霾四塞,天下並冤之。」反映了當時的民心所向。都督同知陳逵感念于謙的忠義,為之收殮遺骨。次年,于謙的女婿朱驥把他的遺骨歸葬杭州。
  
  憲宗即位後,糾正父皇的錯誤,為于謙平反昭雪,恢復原官,派員祭祀。孝宗即位後,追贈太傅頭銜,賜予諡號「肅湣」(神宗時改諡號為「忠肅」),建旌功祠。雖然晚了一點,畢竟是非自有公論。

作者:樊樹志,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

本文由「歷史春秋網」授權「知史」轉載繁體字版,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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