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like 蘇東坡系列2 蘇軾與程頤之一:私怨

Unlike 蘇東坡系列2  蘇軾與程頤之一:私怨

如果,蘇東坡有社交媒體網頁的話,不管他post甚麼,程頤必定unlike,還會上載一大段「函養用敬」,「格物致知」的訓話,給他作為人生參考。可不要覺得奇怪啊,連皇帝天子,折一枝柳條來玩耍,程頤也要教訓一頓 [1],更何況是被他視為「作文害道」,不學無術的蘇東坡。

蘇東坡又如何看程頤?讀死書的道學家,不懂人情的老學究,「奸邪」小人[2],蘇東坡在在都跟他不咬弦,稱他為「枉死市叔孫通」= 低級的儒者,多次當眾侮辱過他。

他們兩個人的私怨,在元祐年間(≈1086-1089)的政治環境裏,很快便發酵成朋黨之爭。

元豐八年(1085)神宗去世,哲宗繼位,宣仁太后垂簾聽政,「新舊黨爭」仍然存在,只不過「新黨」的主要成員暫時被罷黜,勢力已不復從前。「舊黨」又分裂成「洛、蜀、朔」三派[3]。這只是一個籠統的說法,有不少的歷史學家已經指出,元祐年間「舊黨」的內部衝突,並非傳統的「洛、蜀、朔黨爭」一語可以概括[4]。「舊黨」之中也有許多官員,無法列入這三黨之中,可是他們也有捲入紛爭;當時許多紛爭,也不能單純以洛、蜀、朔三黨之爭來說明[5]。

正如洛黨和蜀黨兩派的意氣之爭當中,就暗藏了其他政治派系的互相角力,互相利用。大家都在搶佔政治資源,加速了分裂。標誌其分裂的一個重要事件,就是元祐元年,程頤出任「崇政殿說書」一職之後[6]。

在這種勾心鬥角的政治環境中,程頤這個官塲稀客,學者大儒,何以能夠領導一個政治派系與其他官場老手角力?他又怎會有能力令到蘇東坡的官運戛然而止?

一.是前因,還是後果

程頤(1033-1107),字正叔,與兄長程顥一同受業於理學大師周敦頤,青出於藍,建立起宋代理學的架構,影響及至明清,世人稱之為「二程」[7]。大程平易近人,樂於親近世眾,「如沐春風」的故事,令不少後學悔恨吾生也晚,不能親炙程顥的春風被澤;小程為人嚴肅拘謹,不是容易相處,有關他的民間傳奇也不少。「程門立雪」就不及「如沐春風」令人嚮往了。程頤為人事事講求守禮端正,誠心用敬,跟蘇軾有很大分別。

據史書所載,程頤本來並不熱衷官場名利,專心宏揚自己的學術思想,培育後進。後來因為司馬光等政壇名宿的多次舉薦,加上所推薦的官職和教學有關,他才肯接受。

他在朝中的職位是「崇政殿說書」,是皇帝的老師,給皇帝講解經籍。由於跟皇帝見面的機會多,官階雖低,言卻不輕。宋代官制,皇帝的老師是有不同級別的,「說書」是級數最低的。蘇軾也有兼任皇帝的老師,級別要比程頤的高得多了[8]。對於這個官場新手,經歷過熙豐年間政驗考驗的蘇軾又怎會把他放在眼內。但蘇軾忽略了一點,程頤的門生故舊在朝中佔據要津,其中以朱光庭和賈易這兩個臺諌官員,最令蘇軾煩惱。這是後話,事情要從司馬光說起。

熙豐時期(1068-1085),司馬光因不滿王安石和神宗推行新法的手段,憤而離開了中央,投入編寫《資治通鑑》當中。一去便是十多年,直至神宗駕崩。哲宗登基後不久,任命他為宰相,實行一系列廢除新法的工作。那時候,反對新法的一眾官員都以他為馬首是瞻,統一在他的麾下,開始了「元祐更化」[9]。蘇軾雖然不完全認同他更化的內容和速度,但基本上仍是支持他的[10]。這時,上天跟大宋皇朝作對,司馬光出任宰相不足一年,積勞成疾,於元祐元年九月去世。「舊黨」內部的分裂就表面化了,蘇、程二人的衝突也在這時開始。

話說,司馬光去世,他的家屬為他舉殯時,正好是朝廷舉行「明堂赦恩」的日子,一眾官員出席完那一塲御演之後,正想趕去祭奠司馬光。程頤以喪禮籌辦人的身份阻止,說:「孔子有言曰:『是日哭則不歌』」,勸大家另擇吉日再去 [11]。有不少人認為他如此拘泥,是不近人情。據載,當時京城中的民眾也會「罷市往吊」[12]。而作為他的同僚卻不能第一時間去拜祭,有點說不過去。有人反駁道:「孔子只是說『哭則不歌』,並沒有說『歌則不哭』」[13]。大家爭論不休,蘇軾按捺不住,出言嘲諷程頤食古不化,簡直就是「枉死市叔孫通所制的禮」[14]。眾人不理會程頤的反對,逕往司馬光家中去。之後,蘇軾再次就程頤所安排的拜祭和殮葬形式嘲諷他,一再令這位大儒難堪極了。

這裏反映出蘇軾的一個惡習。他曾自言:

「余天下之無思慮者也。遇事則發,不暇思也⋯⋯言發於心而衝余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15]。

向好的方面來看,這是口直心快,真性情的表現; 向壞的方面來看,則是口沒遮攔,不顧別人感受。吊詭的是,蘇軾討厭不近人情的事,他對程頤的憎惡就是由於他的呆板,不通世故。他自己卻每每在骨節眼的時候,不懂「說之以理,動之以人情」,反而耍點小聰明,令事情轉向更壞的方向。自此之後,程門弟子便和蘇軾一派架上了。

以上的故事,被認為是洛、蜀兩黨交惡的原因:程頤堅持自己守禮做人的方針,跟蘇軾產生衝突;蘇軾隨便地「爆肚」幾句笑話,便招來無日無之的政治煩惱。二人的衝突,又被人利用來爭權奪勢。蘇、程之爭,既有思想個性上的衝突,也涉及政治權力之爭[16]。

二.是固執,還是衛道?

程頤乃一代大儒,理學宗師,上則打破隋唐以來,過於注重經典訓詁之弊;下開朱熹一脈的理學先河。然而,在元祐初期,這位大師的參政是頗受爭議的。

本來,司馬光,呂公著等大臣認為程頤德高望重,推薦他為西京國子監教授[17]。在這個推薦過程中,程頤一再婉拒。司馬光便提議,破格讓他進入中央工作,但程頤仍是推辭。不久,他的門生朱光庭上奏,建議朝廷聘用程頤做皇帝的老師[18]。及後,朱光庭又拉攏朔黨的王巖叟一起向宣仁太后施壓,詰問她為何仍未下旨給程頤授官 [19]。這時,奇怪的事發生了,朔黨的領袖劉摯出來反對。

劉摯認為世間如程頤這樣的學者大有人在,只因為沒有人脈關係,以致朝廷未有所聞。既然程頤多次拒絕了朝廷的任命,那就不如成全他的清高,只讓他做一個西京教授算了吧。劉摯在奏章中毫不客氣地批評程頤:

「若頤者,特以迂闊之學,邀君索價而已。天下節義之士,樂道不出如頤等輩,蓋亦不少。彼無所援乎上,故不聞爾⋯⋯伏望陛下審真偽,重名器。聞頤方辭恩制,乞降指揮,依頤所乞,成就其節,止授以初命之官⋯⋯」[20]

「邀君索價」不就是我們常說的「待價而沽」嗎?看來,程頤的大儒地位也不是人人接受的。

後來朝廷沒有理會劉摯的反對,委任程頤為崇政殿說書。程頤在獲得(還是爭取?)此任命前後,他不是一直沉默呆等,而是默默耕耘。為了這個職位,他還是做了些工夫的。在一些奏章中,他向皇帝(實際上是宣仁太后)闡釋了:

  1. 「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旨在強調皇帝的講師是多麼重要的,所以哲宗應該多安排時間跟他接近[21]。
  2. 為了令皇帝不會接觸不良淫奢之事,務必「凡動息必使經筵官(程頤本人)知之⋯⋯皇帝在宮中,語言、動止、衣服、飲食,皆當使經筵官知之」[22]。
  3. 「今後特令(老師)坐講,不惟義理為順⋯⋯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經筵。由此言之,安得不以為重?」[23]
  4. 勸喻宣仁太后好好休息,不用常常來「觀課」。若她有任何疑問,大可召他御前講解。

從以上的奏章中,很易令人聯想到,程頤想透過教導皇帝的機會來擴大自己的影響力;但是,我們也可以說,程頤只是過於執着傳統禮節,不容馬虎,是個非常呆板的人。他的呆板、尊古、好禮,卻成為了行政上的一道障礙。

有一次,朝廷設立了一個機構,用來修定國子監太學生的規例[24],因為程頤有足夠的教學經驗,也就委任他加入。用不了多久,劉摯便向朝廷投訴,應該把這個機構廢除。他列出多個廢除的理由,其中之一是:

「若乃高闊以慕古,新奇以變常,非徒無補,而又有害⋯⋯今既置局半年,聚議既稀闊,而議官各持所見,紛然異同,無所折衷,學者疑惑,趣向不安。」[25]

所謂「高闊以慕古,新奇以變常」,指的就是程頤了。程頤所提出的條例經常遭到禮部駁回,程頤不服氣,不讓步,跟禮部進行爭論。如此這般,條例也不知要修到何年何月。劉摯要求廢除這個機構,實際上是想把程頤趕出去,不讓他參與實則性的政務。又或者,劉摯志在向朝廷暗示,程頤並非一個政務人才。

以上所說的是蘇、程二人因性格上的差異而引起的小風小浪,接下來我們看看在黨爭的大風大浪之中,他們如何面對人格上的挑戰。

(待續)

注釋

[1]《宋儒學案》上說,哲宗當時才十歲,隨手折一條枊枝把玩,程頤便教訓他:「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結果,哲宗沒趣的把樹枝抛到到上去。呂公著得知此事時慨歎道,皇帝不喜親近儒生,便是因為有程頤這種人。

[2] 蘇軾《杭州召還乞郡狀》。

[3] 宋人邵伯温認為洛黨的領袖是程頤,這點有商榷餘地;蜀黨以蘇軾為領袖; 朔黨的領袖是劉摯,王岩叟,劉安世等人。見《邵氏聞見錄》。

[4] 朱剛(2019)《蘇軾十講》,上海三聯書店,頁299-300 。

[5] 梁庚堯(2022)《北宋的改革與變法:熙寧變法源起、流變及其對南宋歷史的影響》,臺大出版中心,頁208 。

[6] 張曉宇(2018)《從黃隠事件再論元祐初期政局與黨爭》。《中國文化硏究所學報》,66期,頁13。

[7] 董金裕(1993)《宋儒風範》,東大圖書公司,頁45 。

[8] 蘇軾是「翰林學士.知制誥.兼侍讀」。《宋史.官職二》說:「學士侍從有學術者為『侍講』、『侍讀』,其秩卑資淺而可備講說者則為『說書』。」

[9] 元祐雖然說是哲宗的年號,但權力是掌握在宣仁皇后(哲宗的袓母,神宗的母親)手中,她是傾向反對王安石新法的人。

[10] 蘇軾《辯試館職策問劄子》二首之二:「公所欲行者諸事,皆上順天心,下合人望,無可疑者。惟役法一事,未可輕議。」

[11] 明堂赦恩是吉禮,所以程頤的確實意思是剛參加完吉禮,不應該立即便去出席喪禮。

[12] 李燾《續資通治長編》,卷387 。

[13] 據《續資通治長編》,說這話的人可能是蘇轍。

[14] 另一說法是「鏖糟陂里叔孫通也」。「鏖糟陂」是汴京城外的一沼澤地名,「鏖糟」取不潔之意。

[15]蘇軾《思堂記》。

[16] 張曉宇(2018).《從黃隠事件再論元祐初期政局與黨爭》。《中國文化硏究所學報》,66期,頁1-22 。

[17]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61 。

[18] 即經筵官。《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65 。

[19]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70 。元佑元年閏二月辛亥盡其月,36 [(宣仁回說:「卿累薦程頤,今已除宣德郎、校書郎,來日待行出文字召對。」)

[20]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73 。

[21] 同上 。

[22] 同上。

[23] 同上。

[24]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78 。

[25]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78 ,390。

作者: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

Unlike 蘇東坡系列2——蘇軾與程頤之一

Image